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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弥留之际》创作于福克纳创作精力最旺盛的高峰时期,就在他的第一部杰作《喧哗与骚动》出版的同一月(1929年10月)里,福克纳开始了《我弥留之际》的写作,而且只花了四十七天的时间便顺利完成,同年正式出版。福克纳对这部小说非常满意,在上世纪30年代甚至一度把它置于《喧哗与骚动》之上,直到1947年有大学生问到他的哪一部小说最好时,他首先提到的依然是《我弥留之际》,还强调它“更容易读,也最有趣”77。当然,福克纳后来对《喧哗与骚动》的评价超出了《我弥留之际》,但《我弥留之际》无疑是福克纳最青睐的小说之一,是公认的福克纳的杰作。 《我弥留之际》是否“最有趣”,可能因人而异,而是否“更容易读”,在不少读者眼里,也会是一个问题。表面看来,小说不长,写的都是乡下人,也相当口语化,可是要仔细阅读,稍加思索,便会越读越难,把握不住小说的主题是什么,作家究竟要表明什么。难怪评论家白丁特认为:“《我弥留之际》可以被读而不能被理解,可以意会而不能言传,可以被感受而不能被分析。”78那么,我们应当如何来解读这部小说呢? 拨开小说原文标题的迷雾 小说的英文标题——As I Lay Dying,首先会令许多读者莫名其妙。“当我躺着等死”(字面直译)是一个时间状语从句,读者会认为主句是小说的内容,即“等死”之际发生的事件或情节,但事实并非如此。小说的时间跨度前后约为十天,“我”在第一天的傍晚就死去了,故事情节并不是发生在“等死”之际,而主要发生在“我”死去之后,甚至“我”出场讲述的唯一一节的内容,也不是在“我”等死之际的情景,而是“我”对生前的回顾。 “我”是谁?一般来说,是指小说中第一人称的主人公,但在本书中其实不然。这部小说是由十五个叙述者(包括七位家人和八位邻居等相关人士)共同讲述的,每一个叙述者的讲述都是一段个人独白,除了有一节,都是用第一人称讲述的。当然根据故事内容不难看出,这个“我”是躺着等死的“她”——本德仑家的主妇艾迪。在十五个叙述者的五十九节独白之中,她虽然只有一节独白,却是整个故事的核心人物,将她的遗体送回娘家墓地安葬是她生前设计好的“报复”,小说中人物的遭遇和反应都是由她的去世和履行对她的承诺所引起的。 知道了“我”是“她”,也让读者疑云重重。Lay(躺着)是英文的过去时态,应当表明小说情节是她死了之后回忆起她弥留之际的情况,但这种事在现实中是不可能的。评论家布勒卡斯坦指出:Lay在美国南方方言中有用成现在时的不规范的例子,但小说中的艾迪是小学教师,她的语言是规范的,几次使用lie或lay都符合规范。看来这不是时态用法有问题,正如布勒卡斯坦所指出的,小说标题中的Dying并不仅仅指肉体的死亡,而是另有深意。79 所以,读者应当拨开小说标题的迷雾,不必在字面意思或矛盾的意思上煞费苦心,探索字面背后的深意更为要紧。比如dying不仅可以指肉体的死亡,也可以指艾迪对家庭控制或影响的消失,深一层上还可以指艾迪精神上的死亡,甚至可以指美国南方传统价值观念的死亡。同样,Lay Dying一般指“病得起不来快要死了”的短暂时间,但也可能指一段较长时间,还可以指更为长久的时间,可以是几年,甚至是十几二十年。这是艾迪在小说里一再强调的一条信念:“我父亲说过,活着就是为不死不活做准备。我终于明白他的意思了……”(见40节,第153页)她在这句话里用了stay dead,应当说是与lay dying有区别的,即“不死不活”——指“没有意义地活着”,而这一层涵义也许更符合艾迪的实情。正是出于这种观念,她早就认为,安斯死了,可是他并不知道。她自身的情形也一样,她受父亲的虚无主义思想影响,无法在现实生活中与别人(包括她的学生、后来的丈夫和子女)建立起正常的人际关系,她的婚姻、婚外恋、子女也都无法使她获得自我的价值。因此,她精神上早已死亡,后半生都处于“不死不活”的弥留状态。她自己也坦然承认生了珠尔之后,她就“开始为清扫自己的屋子做准备”(见40节,第153页),即进入了不死不活的弥留阶段。 然而,更为重要的是,我们必须把小说的标题放回到历史的时空去看它的隐喻涵义。福克纳惯于把小说中的现实指向历史的传说和古老的神话,建立一种非凡的联系,使读者得到一种超越时空的感受。福氏其他小说的标题,如《喧哗与骚动》《押沙龙,押沙龙!》《去吧,摩西!》都是类似的例子。 神话传说与现实故事 福克纳是一位具有浓厚神话色彩的作家。背靠他自称的“邮票般大小的土地”,他创作出了十多部彼此相联系的小说,营造了一个约克纳帕塔法神话王国。用评论家乔治·奥唐奈的话来说:“他的小说主要是一系列围绕特定冲突的相互联系的神话(或一个神话的各个方面),这个冲突发生在传统主义与反传统的现实世界之间,并沉浸在这个反传统的现实世界里面。”80与此同时,他在创作自己的小说时,又常常有意识地使作品的故事情节、人物或故事结构与古希腊罗马神话或宗教传说中人们熟悉的人物、情节或结构相对应,形成一种对位关系,使读者瞬间超越时空,产生丰富奇特的联想,获得一种全新的启迪。而他这样做的常用手法,便是采用一个神话原型式的隐喻标题。 《我弥留之际》(As I Lay Dying)这个标题,据考证,引自荷马史诗《奥德赛》,出自1925年出版的威廉·马礼斯的英文译本。在该译本的第11卷里,阿伽门农的影子对奥德修斯描述,他被剑刺中正要死去(即小说的英文标题)的时候,背叛了他的妻子都不愿意伸手去抚合他的眼睛和嘴唇。阿伽门农在特洛伊战争后历经千辛万苦流落十一年才返家,被不忠的妻子和其情夫杀害,这与《我弥留之际》里艾迪和牧师的私通是暗合的。艾迪虽然没有杀害安斯,但她恨不得杀了他。为了报复,她提出他必须在她死后把她运回杰弗逊老家的墓地安葬,于是有了小说中的主要情节。履行承诺是传统价值——诚信的体现,安斯不顾洪水、火灾和尸体发臭的困扰,坚持带领全家把艾迪运回老家墓地安葬,这虽算不了什么英雄之举,不能与阿伽门农归途的艰辛相比,但也构成了一个相似对应点。应当特别指出,这类隐喻只能是暗示或影射,并不要求直接的对应或对位。有时这种对应可能是逆向的或反讽的,只要能够把现实的故事与古代的神话关联起来就行。这就是神话原型批评家弗莱所谓的原型“置换变形”。 安斯全家运送艾迪的尸体回老家安葬的艰苦旅程花了六天时间,还与古希腊的酒神节祭祀活动持续六天产生联系。酒神狄俄尼索斯的祭祀活动是盛大的狂欢,继隆重的祭祀和游行之后,前三天演出悲剧,后三天演出喜剧,这与安斯一家的艰苦跋涉形成强烈的反差。小说中对安葬的场面只字不提,却对送葬的旅程仔细描写,不仅有路途的艰辛,更有人物各自的私心和彼此之间的矛盾,凸显了这家人在灾难的环境下表现出的丑恶、可笑与疯狂。 看来,要阅读和理解福克纳这位富有神话风格的作家,读者应当具备相应的西方古代神话和宗教的知识,尤其对古希腊罗马神话和基督教以及《圣经》,要有一定程度的了解。有了这些知识,才能更好地穿越小说隐喻关联的历史时空,领略小说深刻的现实意义。 不同的聚焦层面,不同的主题涵义 福克纳的小说从来不是一个单面的现实故事,而往往是立体的、多层面的。我们聚焦在故事不同的层面,会领略到不同的主题涵义。同时,福克纳总是巧妙地引导或者迫使读者越过表面的故事,从其人物或行动中看出更普遍的意义、更深刻的意蕴。 《我弥留之际》可以当作一部家庭小说,一部关于美国南方一个普通农民家庭的故事,是福克纳许多家庭小说中的一部。它描写本德仑家的主妇艾迪的死亡和将其遗体运回艾迪的家乡杰克逊墓地安葬的旅程,把全家放在家庭遭遇剧变的时刻。旅途中灾难迭起的典型环境,展现出这个没有爱、失去了传统价值观念的家庭悲剧抑或闹剧。但是《我弥留之际》又不仅仅是本德仑一家人的故事,它反映了美国南方的穷白人在那个时代的生活状况与道德困境,同时也是南方社会的缩影,甚至在一定意义上是人类的象征。艾迪·本德仑之死既是她个人的肉体死亡,也是她的精神死亡,还是南方传统价值观念的死亡。艾迪是一个自私孤独的人,她一生没有建立起正确的价值观,一辈子都无法同家人、同别人进行正常的沟通,她的“弥留之际”既是她临死的时刻,也是南方传统精神和价值观念的消亡写照。本德仑一家暴露出来的道德堕落和人性丑恶,发生在这样的“弥留之际”也就不奇怪了。 作为一部家庭小说,《我弥留之际》最好结合另一部家庭小说《喧哗与骚动》来读。因为这两部小说不仅在创作时间方面相隔最近,它们在小说主题、人物性格、作品结构、创作手法、隐喻运用等方面都有许多相似之处。这两部家庭小说都有共同的社会文化背景,康普森家是南方的种植园主,本德仑家是南方的农民。由于缺少母爱,家里没有传统精神维系,家庭关系都十分紧张,孩子们的成长受到影响,性格变得孤僻。两部小说的中心主题之一都是死亡,不过死亡的象征意义不同。《喧哗与骚动》更为深沉,象征一个时代、一种传统、一种生活方式、一个庄园主家庭的死亡。《我弥留之际》则是一个普通的家庭由于丧失了传统的精神与价值观念,遇到主要家庭成员死亡这种重大的家庭变故,一家人难于应付,无法接受灾难的考验。他们虽然不畏艰险,和洪水、大火搏斗,不顾旁人的讥笑与敌意,完成了异地安葬的遗愿,却暴露了道德沦丧、各怀私心的丑恶嘴脸。人物塑造方面,父母都很冷漠;孩子中间,瓦德曼与班吉相似,都是智障儿童,只是程度不一样,但两人都在小说中起到很大的作用;杜薇·德尔和凯蒂都有情人,未婚有了身孕,只是情节不同;珠尔同母亲的关系和康普森夫人与杰森的关系也颇为相似;达尔和昆廷则非常相似。两部小说都从多视角叙述,让读者多方位地来观察和了解这两个不同的家庭,但《我弥留之际》走得更远,视角多至十五个,家庭内部有七人参与叙述,外部还有邻居等有关人士八人,他们一起顺着故事的进程单独表白,有的地方相互之间甚至颇有出入。这十五人一共讲了五十九段,独立成节,每节都是个人独白——包括内心独白、引述的对话和情节的叙述。两部小说都使用了不少隐喻、象征和意识流手法,寓意十分深远。不过,相比之下,《我弥留之际》没有那么厚重的历史意识,没有那种沉重的家庭传统负担,没有那么浓厚的过去时代对现代的压抑气氛,本德仑这个普通家庭的故事不似康普森家族代表一个正在死亡的文化在社会和道德上的堕落,代表一个旧秩序、旧传统行将崩溃。这也许是《喧哗与骚动》往往置于《我弥留之际》之上的原因。 《我弥留之际》可以是一部历险记,不是一个人的英雄式的历险,而是本德仑一家人集体的堂吉诃德式的历险闹剧。本德仑一家履行诺言,在艾迪死后将她运回家乡安葬。到杰弗逊的路程本来只有四十多英里,但他们磨磨蹭蹭踏上旅程后又遭遇到了暴雨洪水。河水上涨淹没了桥梁,他们折转绕道却还是没法过桥,只好从浅滩涉水。洪水淹死了骡子,险些冲走了棺材。途中遇险延误了时间,七月天气里,尸体发臭,他们一路上遭到邻居和路人的指责,最后又遭遇一场大火,停放在谷仓里的棺材差点被烧掉。这次历险被放到了一个特殊的自然环境中,家庭矛盾激化,社会冲突交织,暴露了本德仑这个没有爱、没有传统精神的家庭的脆弱,揭示了这家人在灾难中道德堕落、人性沦丧的悲剧。可是,这出悲剧带上了反讽的闹剧色彩。首先,他们的历险不可与暗喻的《奥德赛》英雄归途中的遭遇同日而语;其次,他们履行诺言这件事原是艾迪对丈夫安斯的报复安排,他们抗洪救火的“壮举”不过是一场报应而已。用批评家米尔盖特的话来说:“福克纳的主要目的更像是迫使读者以比书中的人物与行动第一眼看上去所要求的或值得的更高一层、更有普遍意义的角度来读这本小说,来理解本德仑一家及其历险……它使我们逐渐领会,在某种意义上,它是关于人类忍受能力的一个原始的寓言,是整个人类经验的一幅悲喜剧式的图景。”81 《我弥留之际》可以算是一则反讽的道德寓言。本德仑一家人的送葬历程具有约翰·班扬的《天路历程》的框架,但这家人的旅程终点是下葬的墓地,而不是飞升的天堂,送葬者不是道德化身的圣徒,而是各怀私心的凡夫俗子。圣徒朝圣是为了得到救赎,送葬者却想借送葬之机进城办自己的私事——安斯要装假牙、杜薇·德尔要买药打胎、瓦德曼要买小火车,可是最后除安斯大有所获外,卡什又一次折断了腿,珠尔舍去了心爱的马,杜薇·德尔打胎药没买成还遭药店伙计猥亵,瓦德曼向往玩具火车却连到橱窗前观望的工夫也没有。最具反讽的是达尔的结局,他参加送葬没怀个人目的,却因放火烧了谷仓被送进了疯人院。 开放的阅读视野,多样的主题意义 我们在阅读《我弥留之际》时,可以拓开阅读视野,不拘泥于一般的、较为熟知的层面,随着各自的兴趣爱好或不同的主题关注,去寻找多样的主题含蕴,或从创作的艺术层面,去领略精湛的艺术技巧。福克纳的小说是经得住这样多层次、多视角的阅读的。 我们可以关注小说中的人物。比如艾迪·本德仑这个人物,在《我弥留之际》里尽管只有一节独白,但她无疑是小说的轴心人物。仔细阅读小说的第40节,我们会发现有许多值得探讨的问题。首先,作为一个女性人物,她的思想、性格、见解和行为都表现出了强烈的反叛倾向,可以算得上是一位美国早期的女权主义者的代表。 她是一个坚守自我、独来独往、十分孤傲的女人。她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按照自己的信念生活,坦诚无伪,与此同时,她不相信任何人。她曾经是一名小学教员,可她不爱她的学生,“他们每个人心里都藏有自己的秘密和私心,都流着彼此不同的血液,跟我的血液也不一样”。82她恨不得拿鞭子抽打他们,打得他们鲜血淋淋才解恨。她对家人的态度也很异样,认为生孩子是“结婚的报应”,生下第二个孩子后想把丈夫杀了;她生了六个孩子却不把他们当作自己的亲骨肉。就这样,她拒绝了自己的学生、自己的丈夫、自己的孩子,同时也就拒绝了生活本身。当然,她不相信任何人,无法与人沟通,是她的孤独造成的。她试图以抽打学生来摆脱孤独,来表明自己的存在,试图用上帝“所指定的工具”——维特菲尔德牧师来摆脱对婚姻的失望,可都没有成功。于是,“‘时间’、‘安斯’、‘爱’,叫作什么都行,反正都在圆圈之外”。她就这样生活在“圆圈”——自我封闭的孤独之中,直到死去。 她不相信任何人,连沟通人与人之间思想的话语也不相信。她有一套独特的话语见解,认为“词语是没用的,就在人们说话想要表达的当儿那词意就不对劲了”。“爱”这个词“只是填补空缺的一个影子。真到了时候,你并不需要那样一个词来表明,就像不需要‘骄傲’或‘恐惧’那样的词语一样”。无论什么词,都是“需要这个词的人发明出来的”,与事实毫无联系。她还说:“我知道活着是可怕的……因为我们得通过使用词语相互利用……”完全否定话语的价值和功能,这是她的虚无主义思想的表现,是她处于彻底孤独境地的结果,也是她无法与他人沟通、建立起正常的人际关系的绝望心理的写照。 她对“性欲”的理解和她的性行为,都带有女权主义者的特色。她认为“性欲”是体内“狂野沸腾于天地的热血”在作怪,让人难以忍受是因为季节的影响,早春时节,最难将息。因为万物复苏的春天,也是动物(包括人)发情的日子。她不是“爱”上了安斯,而是“接受了”安斯,因为他的家里没有女人,可是他“有一栋房子,还有一个不错的农场”。她与安斯的婚姻是十分现实的。可是,当她与安斯的婚姻令她失望后,她便去找了个情人,到树林里与他幽会。这就是她的性自由,她对这种事并不在乎,“我什么也不隐瞒,谁我也不想欺骗”。 总之,围绕艾迪·本德仑这个女性人物,可以从女性主义的角度阅读这部小说,也可以把艾迪和科拉对照起来阅读。 达尔这个人物也是值得特别关注的。他是这部小说最主要的叙事人,在十五个叙述者的所有五十九段独白之中,达尔的占了十九段,约为三分之一,小说的大部分情节是由他叙述的,他是事件的枢纽和推动者,其他叙述者只是做些补充或从不同的视角提供看法。 达尔出生在一个没有母爱的家庭,深为没有母爱而痛苦,他说:“因为我没有母亲,我不可能爱我母亲。”(见21节,第79页)正是由于没有母爱,他感到孤独和苦恼,不知自己是谁,自己存不存在,而且常常把这两者联系在一起。强烈的孤独感和失落感带来精神上的创伤,他在人们眼里显得性格孤僻,行为乖张,被认为精神有毛病。他老是跟珠尔过不去,也正是母亲抛弃了他而钟爱珠尔的缘故。 达尔孤僻偏执,却十分敏感,具有某些精神不正常的人所特有的非凡的想象力和洞察力,能够看到他不在场时发生的情景并且看穿别人的心思。他和《喧哗与骚动》里的昆廷颇有相似之处,两人都十分敏感内向,结局也相差不多,一个跳河自杀,一个精神分裂。达尔放火来结束送葬旅程,应当说是过激行为而不是发疯的表现,卡什认为这种做法有些在理:“于是后来,达尔发现我们当中似乎应该有人出来做点什么,我几乎相信在某种程度上他做的没有错。”(见53节,第203页)可是,在最后被押上火车送去疯人院的时候,他大笑不止。这时他显然已经精神分裂,把“达尔”当作了另一个人,并用第三人称来称呼,问“他”在笑什么。 文学里有“诗人-疯子”一说,达尔是不是这类人我们姑且不论,但达尔的诗人气质在小说里却有充分的表现。弗·卡尔说:“在达尔的段落里,我们见到某些福克纳笔下最具狂想曲色彩的散文……福克纳为达尔的视野发明了一种语言。”83这类例子在小说里不胜枚举,比如用木瓢从杉木桶里取水喝的快感和情景,他描写得多么细腻和独特:“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开始明白:水装进了杉木桶里,过些时候,味道要好得多。喝起来温凉温凉的,还暗带一丝儿香味,就像七月天杉树林里吹过的热风……到了夜里,水就更好喝了。我老爱躺在门厅的铺板上,在那儿等着,听大家都睡着了,再起身摸回到水桶边。周围一片漆黑,搁板是黑的,静止的水面仿佛凭空成了一个圆洞,我用瓢去搅醒水面之前,说不定还能看见桶里有一两颗星星;在我喝水之前,没准瓢里还能看见一两颗星星。”(见3节,第7页)同样,达尔会做关于存在不存在的哲理思考:“在一间陌生的房里,你必须什么都不想才能入睡。在你做到什么都不想之前,你是什么?而在你什么都不想的入睡之际,你什么也不是了。当你酣然大睡时,你便没了自己,从来不曾存在。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我也不知道自己存在还是不存在。珠尔知道他存在,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存在不存在这回事。他做不到入睡前什么都不想,因为他不是他自己的存在而是他不存在的自我。”(见17节,第66页) 达尔是个农村青年,小说里没有提到他受过什么教育,他的诗人气质仿佛是天生的,他那些诗情画意的描写和富有哲理的思辨有可能吗?这不禁让人想到达尔是不是福克纳的影子,甚至是福克纳的代言人。看来,达尔充当小说最主要的叙述者不是偶然的,于是有了从传记角度来考察达尔这个人物的可能。也有评论家指出:福克纳在青年时代,尤其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复员回家的那个阶段,他像达尔那样,性情古怪,成天东游西荡。那段时间福克纳也经常写诗。评论还提到,小说中的艾迪和安斯与福克纳的母亲莫德、父亲默里的情形也有相似的地方,小说中艾迪夜间拒绝安斯,莫德也有不让默里进卧室的时候。 报复心理在小说中也是一个有趣的话题。由于丧失了传统的精神价值,本德仑一家没有尊老爱幼、相互关爱的情怀,缺少母爱更给子女带来精神伤害,使他们性格扭曲。小说中的送葬历险情节就架构在恶意的报复上。艾迪生了第二个孩子达尔,感到是受了安斯的欺骗,于是决定报复安斯,她说:“我的报复是让他永远不知道我在报复他。达尔出生后我要安斯答应,我死后把我运回杰弗逊安葬……”(见40节,第150页)她当了小学教师后感到教师生活平淡无聊,怨恨她的父亲,“当我想到这种日子似乎就是通向不死不活的唯一途径时,我会憎恨父亲干吗要播下我这颗种子”(见40节,第147页)。父亲死了报复谁呢?她于是对小学生充满仇恨,通过鞭打他们来发泄恨意:“我总是期待那些学生犯错,这时我就可以用鞭子抽打他们。每一鞭打下去,我都会感到像是打到自己的身上;每一条留下的鞭痕和从印迹涌出的血,都像是我自己的血液;每抽一鞭我都会想:现在你可知道我的厉害了吧!”(见40节,第147页)也许在她这种心理的影响下,她的孩子们也把自己的孤独的苦恼和生存的失落感发泄到他人身上。达尔不满艾迪对珠尔的偏爱,常常充满嫉妒,处处与珠尔过不去,虽是兄弟,他竟冲着珠尔问:“珠尔,你娘是一匹马,可你爹是谁呢?”(见48节,第183页)他在艾迪弥留之际,还怂恿安斯让他和珠尔去拉一趟木料,耽误了送葬出发的时间;在返回的路上,他一再重复地说:“你知不知道艾迪·本德仑就要死了?艾迪·本德仑就要死了。”(见10节,第33页)在送葬快到目的地时,达尔竟然放火企图烧毁艾迪的棺材。反过来也一样,珠尔得知是达尔放的火,极力主张“把他抓了绑起来”(见53节,第202页),还叫嚷着:“宰了他!宰了这狗娘养的!”(见53节,第207页)杜薇·德尔被达尔发现了丑闻,二人虽然心照不宣,但她一直害怕达尔看她时的那副目光。等到有人来抓达尔的时候,报复的机会到了,杜薇·德尔“像只野猫似的猛扑向他……对着达尔又抓又扯”(见53节,第207页)。 小说的结尾耐人寻味,送葬历险以光明的喜剧收尾,艾迪安葬之后,本德仑一家似乎获得了新生,起码生活有了一个新的起点。安斯装了一副假牙,有了一台留声机,他以全新的面貌出现在子女面前,还出人预料地娶了一个新夫人。不难想象的是,还有打胎未成的杜薇·德尔,她会给这个世界增添一个新生命。这样,死亡与新生获得了平衡。这就是福克纳的乐观主义,正像他在接受诺贝尔文学奖的演说里说的:“我不想接受人类末日的说法……人是不朽的,因为他的族类会延续下去。” 《我弥留之际》是公认的福克纳名著之一,名著是耐读的,它的主题是多样的,不确定的。深读见深,浅读见浅。以不同的角度阅读,往往会见到不同的景色。 蓝仁哲 1.达尔84 我和珠尔从地里走上小路,一前一后走着,我走在他前面十五英尺左右。要是有人从棉花棚张望我俩,准会看见珠尔那顶破旧的草帽比我的草帽足足高出了一头。 小路笔直,像是一根铅垂线,被人踩踏得光溜溜的,经过七月阳光的炙烤,硬如砖头。小路夹在一行行深绿色的棉苗之间,棉苗已做过最后一次耕耘,一直通到棉田中央的棉花棚,然后转弯绕过棉花棚的四个软角儿,又钻进棉田。这儿的路同样是由脚板踩踏出来的,行迹却已模糊不清了。 棉花棚用粗圆木搭成,圆木之间的填缝材料已经脱落。方形棚子的棚顶呈单面斜坡,已经破裂;棉花棚空荡荡地蹲在阳光下,映着光影,呈现出一副破败不堪的景象;相对而立的两堵墙上各开了一扇宽大的窗子,迎着路的尽头。快走到棉花棚的时候,我折过身来沿着绕棚的路行走;而在我身后十五英尺的珠尔,则两眼直视前方,一个大步跨进了窗户。他那灰白的双眼像木头似的镶嵌进木头般的面孔里,仍然直视着前方。他只四步就跨越棚内地面,神情拘谨,像个雪茄店里身着补丁工装的印第安人。他下半身倒是充满活力,又是一个大步跨过对面的窗户,再次踏上小路,这时我才刚刚绕过棚角。我俩再次一前一后,不过这回只相距五英尺,珠儿走在前面,一同沿路朝断崖脚边走去。 塔尔的马车停在山泉边,缰绳拴在栏杆上,又在座位的支柱上绕了几圈。大车里放了两把椅子。珠尔到了泉边停下,从柳树枝杈上取下水瓢来喝水。我从他身边经过,上了小路,便渐渐听清了卡什锯木的声音。 等我走到坡顶,卡什已停下锯木的活儿。他站在一堆木屑里,正在拼合两块木板。木板映衬着两边的阴影显得金黄,像是柔和的黄金,木板侧边则带有扁斧削过的平滑波状痕迹。卡什呀,真是个好木匠。他把两块木板靠在锯木搁凳上,边对边地拼成一个很考究的棺木的四等分边角。他跪在地上眯起眼仔细瞄了瞄木板边缘之后,放下木板,重新操起扁斧。真是个好木匠!艾迪·本德仑不可能找到一个更棒的木匠了,也不可能躺进一副更精致的寿材。她一定会信赖并享用这副棺木的。我继续朝屋子走去,还听见身后扁斧削木板的声响:呱哧呱哧呱哧。 2.科拉 于是我攒了些鸡蛋,昨天用来烤了蛋糕,烤得还真不赖呢。我们多亏养了那些鸡,个个都是下蛋的能手,虽然闹了负鼠呀什么的之后,剩下的鸡为数不多了。对了,夏天还有蛇来作祟呢,蛇捣毁起鸡窝来比什么都快。因此,养鸡的花费大大超出我家塔尔的估算,但我满有把握地说,划不划算要看鸡下蛋的数量,多下蛋就能弥补。既然最后是我这样说了才决定养鸡的,我就得格外细心饲养。我们本来可以选些价格便宜的鸡种,可是劳辛顿小姐85忠告过我,得买优良品种,我便信了她;而且塔尔自己也承认,从长远来看,就是买猪买牛,也是优良品种划算。损失了这么多鸡后,我们不舍得自己吃蛋了;当初养鸡是我说了算的,我才不想让我家塔尔来责怪我呢。所以,这回劳辛顿小姐谈起做蛋糕的事,我想我可以做蛋糕赚钱,每次赚的钱会提高这群鸡的净值,一只鸡不就可以顶两只了吗?而且,每回烤蛋糕还可以少放些鸡蛋,连鸡蛋本身的耗费也不多了。恰好这个星期,蛋下得也真多,我留出了要卖的蛋,留出了烤蛋糕的蛋,还剩下不少。这样一来,买面粉、糖以及烤蛋糕的柴火,算是不用花钱了。所以,昨天烤蛋糕,是我这辈子烤得最上心的一次,而且烤出的蛋糕还真是不赖。然而,我们今天早上进城后,劳辛顿小姐才告诉我,那位太太改变了主意,最后又不想举办聚会了。 “无论如何,她总该把这些蛋糕买了。”凯特说。 “唉,”我说,“我看现在,她买了根本没有用场。” “那也该她买,”凯特说,“现在城里这些阔太太,主意想变就变,咱们乡下穷人可没法变。” 上帝能够看透人心,在上帝面前,财富算啥。我说:“没准,星期六我拿到集市上去就能把蛋糕卖掉。”蛋糕烤得可真不赖呢。 “你一个蛋糕两块钱都卖不到的。”凯特说。 “唉,没事,蛋糕亏不了我什么。”鸡蛋是我节省下来的,糖和面粉是用一打鸡蛋换来的。蛋糕没花费我什么,塔尔心里也明白,我省下的鸡蛋远远超出了我们预计出售的。这等于说,鸡蛋是我们捡来的,也可以说是白得的。 “她就是该买下蛋糕,说了话就该算数嘛。”凯特说。上帝见人心。如果这是上帝的旨意——一些人对诚信的观念可以不同于另一些人,那他的律条哪有我质疑的余地呢? “依我看,她原本就不需要蛋糕的。”我说。蛋糕烤出来可真不赖呀。 尽管天气很热,她还是把被子拉到了下巴上,只让面孔和一双手露在外面。她靠在一只枕头上,把头支得老高,好看见窗外。他每次动用扁斧或是锯子,我们都能听到。即便我们是聋子,只消观看她的面部表情,就能听见他,甚至看见他。她的面膛消瘦得仅剩下皮包骨,只见几条白扑扑的棱线,一双眼睛像两只蜡烛,烛光摇摆,渐次没入铁烛台插孔。然而,此生永恒的、长久的解脱还没来到,圣恩还未降临。 “蛋糕烤得还真不错,”我说,“当然比不上艾迪以前烤的。”你看那只枕头套,要真是熨烫过的话,就能见识她闺女的洗烫本事了,这也许恰好表明她对闺女盲目信任。这会儿她躺在那儿,听任四个男人摆布,由一个野丫头伺候。我说:“这一带的女人烤糕饼,谁也别想赶过艾迪·本德仑。我们明白,只要她能起床再烤蛋糕,咱们烤的别想卖出去一个。”这会儿她躺在被子下面,身子没有一根杆儿粗,多亏是睡在用玉米苞叶铺垫的床上,你才听得出她在呼吸。即便有她闺女站在床边给她打扇,她面颊上的头发还是一动不动。我们去看她的时候,闺女换一只手拿扇子,继续不停地扇着。 “她是不是睡着了?”凯特轻声问道。 “她正在观看远处的卡什呢。”我们听得见锯子锯木板的声音,听起来像是鼾声。尤拉转过身,朝窗外望去。她那条项链配上她戴的一顶红帽子,显得真够漂亮。你怎么也想不到,那项链只值两毛五分钱呢。 “她就该把那些蛋糕买走的。”凯特说。 这笔钱我本来是大有用场的。不过还好,除了烘烤上花费了些工夫,别的我没有花什么钱。我可以对他说,谁都有可能出点差错,但不是所有人出了差错都能免遭损失的,我敢这样说。还敢对他说,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把出的差错吞进肚里去。 有人走进门厅,是达尔。他经过门边时没往屋里瞧。尤拉看着他走来,又看着他走过去,走向里屋,终于消失不见了。她抬起手轻轻摸了摸项链珠子,又抚了抚头发。她发现我在观察她时,一双眼睛顿时变得毫无表情。 3.达尔 俺爹和弗农坐在后廊里。他在装鼻烟,用拇指和食指捏住上嘴唇往外拉,把鼻烟盒盖里的鼻烟往下嘴唇边倾倒。我穿过后廊时,他们扭过头来看我。我把瓜瓢伸进水桶,舀起水来喝。 “珠尔在哪儿?”俺爹问我。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开始明白:水装进了杉木桶里,过些时候,味道要好得多。喝起来温凉温凉的,还暗带一丝儿香味,就像七月天杉树林里吹过的热风。但水在桶里至少得放六个小时,还得用瓜瓢喝,喝水绝不可用金属瓢子。 到了夜里,水就更好喝了。我老爱躺在门厅的铺板上,在那儿等着,听大家都睡着了,再起身摸回到水桶边。周围一片漆黑,搁板是黑的,静止的水面仿佛凭空成了一个圆洞,我用瓢去搅醒水面之前,说不定还能看见桶里有一两颗星星;在我喝水之前,没准瓢里还会看见一两颗星星。那以后我渐渐长大了,有了些年岁,我会等他们全都睡着了,把衬衣下摆反卷起来躺下,一边听着他们熟睡,一边不用触摸身体就能感到自己的存在,感到四周的静寂凉凉地拂过我的下身,同时还一边琢磨,睡在那边黑暗里的卡什是不是也在这样做,也许早在两年前就这样了,在我这样想、能这样做之前。 俺爹的一双脚朝外翻得厉害,脚趾挤在一起,歪歪扭扭,翘曲不平,两根小脚指头连趾甲都没了。这都是小时候穿了自家做的鞋,常在田地里干重活儿的缘故。他的椅子旁边放着一双粗革高帮鞋子,看上去像是用钝斧头从生铁里砍削出来的似的。弗农去了城里一趟回来,我可从未见过他穿着工装进城。人们都说,这是他老婆的缘故。她也在小学里教过书,曾经教过一段吧。 我把瓢里没有喝尽的水泼在地上,在衣袖上擦了擦嘴。看来明天天亮之前会下雨,也许不等今晚天黑就会下。“他到谷仓去了,”我回答说,“在给马套马具呢。” 他在那儿戏弄那匹马,将会穿出谷仓,冲进牧场。那马会不见了踪影,钻进小松树林,待在阴凉的地方。珠尔打了声呼哨,一声尖利的呼哨。马儿喷了个响鼻,这时珠尔瞧见它在绿荫中闪了一下身影。珠尔又打了一声呼哨,马儿才从斜坡上溜滑下来,腿蹄僵直僵直的,耳朵竖立着不停地抖动,一双不对称的眼睛溜溜直转;滑到二十英尺开外处马儿却突然刹住,横着身子,侧过头来瞅了珠尔一眼,露出一副小猫般顽皮而又机灵的神态。 “这儿来,伙计。”珠尔叫道。马儿应声而动,周身猛然收缩,长长的鬃毛像无数火舌翻滚,又来了一个直立腾跃式的近距离蹦跳,马鬃马尾上下挥动,眼睛滴溜溜地转,再次停歇下来后,四条腿收拢站立,打量着珠尔。珠尔两手垂在身侧,一步步朝马走去。要不是珠尔的两条腿在走动,这一人一马在太阳下的姿势活像一尊野气十足的雕像。 就在珠尔几乎要碰到它时,马儿用后腿直立起来,猛然扑向珠尔。于是,珠尔陷入了一个由马蹄组成的晃眼迷阵,一个仿佛由许多羽翼织成的幻境;他困在马蹄中间,困在后仰高耸的马胸之下,像是一条光亮灵巧的蛇那样来回扭动。就在马蹄快要踩到他双臂的一刹那,他全神贯注地腾空跃起,身体与地面平行,像蛇一样灵活地扭动,一把抓住马的鼻孔重又返回地面。这时,双方恶狠狠地对峙着,僵直不动:马儿用僵硬而又颤抖的腿蹄支撑着,身子后仰,头部下垂;珠尔则脚跟抵地,一手捂住马的鼻息,一手急促地轻拍马儿的脖颈,绵绵不息地爱抚着,同时口出恶言,大声咒骂。 在这僵持不下的可怕间隙,马儿颤抖着,呻吟着,珠尔忽地飞身上马,像根挥动的马鞭弓身上扬,身子在半空中已摆出骑马的姿势。有那么片刻,马儿低下头,叉开腿蹄,接着便拔腿开跑,以一连串足以颠骨散架的跑跳,直奔下山。珠尔骑在马背上,像水蛭一般紧紧贴在马肩的隆起部位;马儿跑到围栏旁边,才急急刹住脚步。 “行啦,”珠尔叫道,“你要是闹够了,现在就该静一会儿。” 进了谷仓,不等马儿停步,珠尔便滑下马背迅速着地。马儿走进马厩,珠尔跟在后面。马儿头也不回便向他踢来一脚,啪的一声,一只蹄子蹬在墙上,发出开枪般的巨响。珠尔朝马肚子上还了一脚,马儿龇牙咧嘴地扭过头来,珠尔朝它脸上就是一拳,趁势往马槽一跃,登上马槽。他紧抓着干草架,低下头从马厩顶部和谷仓门口凝视远望。小路上空空荡荡,从这儿他甚至无法听见卡什锯木头的声音。他直起身来,急忙扯下几抱干草,塞进马槽。 “吃吧,”他说,“给你吃你就得把这堆草吃光。你这野性子的畜生,你这讨人爱的杂种。” 4.珠尔 他老待在那外面,就在那窗下,敲呀锯呀,没完没了地造那口破棺材。就是因为这样,她才能看见他在那地方,她吸进的每一口气都充满着他那敲木锯木的声响,在那地方她能看见他说:“看呀,看我在为你打一口多好的棺材。”我对他说过,到别的什么地方去做吧。我说,上帝啊,你想看见她躺进棺材里面吗。就像他小的时候,她要是说她有了些肥料想试种点花草,他便会立即拿了烤饼的平底锅到马厩去取回满满一锅马粪来。 现在,别的人都坐在那儿,像秃鹰似的,一边等着,一边给自己扇扇子。我不是说过,就是你老在那儿锯个没完、钉个不停,直搅得谁也没法睡觉;不是吗,她一双手平放在被子上面,像是两根从地里刨出来的根茎,你就是想洗也没法洗干净。此刻我看得见那把扇子,还有杜薇·德尔的手臂。我说过,你们就让她一个人安静会儿好不好。锯呀敲呀总没个停,老搅得她脸上方的空气快速流动,你想一个筋疲力尽的人能把空气吸进去吗?还有那该死的扁斧抡个不停,一斧头劈去,又一斧头,还差一斧头;路过的行人,一个个都停下脚步来看他打棺材,说他是个多么了不起的木匠。要是从教堂屋顶摔下来的是我而不是卡什就好了,要是那车木头掉下来压在我身上而不是压在俺爹身上就好了,那就不会有这种事发生——县里每个混蛋都跑来瞧她。要是真有个上帝在,他到底是干什么的。天哪,真恨不得我和她两人待在一处高坡上,我会往山下滚石头去砸他们的脸,我会捡起石块扔向他们的脸、他们的嘴以及身上所有的部位,一直到她感到清静为止。还有那该死的扁斧,少劈一斧头多好;少劈一斧头,咱们就会清静了。 5.达尔 我们看见他绕过屋角,登上台阶。他没瞅我们一眼。他问:“你已经准备好了吗?” “要是你套好了牲口。”我说。接着我又说了声“等一等”。他停了下来,望着俺爹。弗农坐着纹丝不动,吐了一口痰,将它慢条斯理而又精确无误地吐进了走廊下面一个凹坑的尘土里。俺爹的两手放在膝头上,缓慢地揉搓。他的目光越过断崖的顶部,越过了田野,呆滞地远望着。珠尔瞧了他一会儿,径直走到水桶边,又喝了些水。 “我跟所有人一样,不喜欢犹豫不定。”俺爹说。 “那可以挣到三块钱呢。”我说。俺爹的衬衣在背部隆起的部位比其余地方颜色要淡些,整件衬衫上没有一丝儿汗迹。他二十二岁那年,有一次在烈日下干活生了病,他便老跟别人说起,他一旦出了汗就会没命的。我猜他自己也信以为真了。 “不过,要是她坚持不到你们回来呢?”他说,“她会失望的。” 弗农又朝尘土里吐了一口痰。可是,天亮以前就会下雨的。 “她眼巴巴地指望着呢,”俺爹说,“她巴不得立刻上路。我了解她。我答应过她,我会把牲口准备好,等在这儿。她眼巴巴地指望着呢。” “咱们真是需要挣到那三块钱的。”我说。他的目光越过田野,两手揉着膝头。他掉光了牙齿以后,一吸鼻烟嘴巴就往里陷,迟迟还不了原状;嘴边的胡子茬让他的下半脸看上去像只老狗。我说:“你最好马上拿定主意,我俩才好在天黑前赶到那儿,装上一车货。” “俺娘没病得那么厉害,”珠尔说,“住嘴!达尔。” “说得对,”弗农说,“她一周来就数今天精神好。等你和珠尔这趟回来,她就可以坐起身子来了。” “你该知道,”珠尔说,“你老来这儿看她,不是你来就是你家里别的人。”弗农干瞪着他。珠尔的一双眼睛看上去像是灰白色的木头嵌在血气刚扬的脸上。他比我们几兄妹哪一个都高出一个头,一直都是这样。我跟大家讲过,这就是俺娘总经常打他又更心疼他的原因,因为他像根杆子老在屋前屋后晃悠。这也是俺娘给他起名叫珠尔86的原因,我告诉过大家的。 “别胡说,珠尔。”俺爹说,但他自己也仿佛没在听别人讲话,一边望着田野那边,一边揉着他的双膝。 “你可以借弗农家的牲口来用嘛,我们会很快赶上你们的,”我说,“要是她等不到我们回来的话。” “呸,闭上你的臭嘴!”珠尔说。 “她想用咱们自家的牲口呢,”俺爹说,他揉着膝头,“这比别的什么都更让人为难。” “躺在那儿,看着卡什钉那该死的——”珠尔说,话虽说得尖刻而又粗野,总算没有说出那个词儿。他像是一个小男孩,本想在黑暗中显摆一下自己的勇气,却突然被自己发出的声音吓住,不敢吭声了。 “她就想那样,就像她想用咱们自家的大车,”俺爹又说,“她要是知道是一口好棺材,又是自己人打造的,睡在里面会安稳些。她从来就是个喜欢用自家东西的女人,你们是很清楚的。” “好,那就由自己人打造吧,”珠尔说,“可是老天爷,你哪里知道啥时候要——”他瞧着爹的后脑勺,一双眼活像是灰白木头。 “当然啰,”弗农说,“她会坚持到完工的,会熬到万事就绪的,熬到她寿终的一刻。而且现在路道又这么好走,花不了你们多少时间就能送她到城里。” “肯定要下雨了,”俺爹说,“我这个人运气不好,从来没有好过。”他一双手揉着膝头。“都怪讨厌的医生,没准随时都可能来。很晚的时候我才捎话去请他的。要是他明天才来并告诉她,说她的时间临近了,她就不会等待。我了解她。车子在也好,不在也好,她都不会等。现在既然这样,她会心烦意乱的,而我说什么也不愿让她心烦意乱。她娘家的坟地在杰弗逊城里,她一家血亲都在那里等她,她巴不得早些去。我答应过她的,我和孩子们会以骡子最快的步子送她到那里,这样她才会静静安息。”他一双手揉着膝头。“谁也没遇到过这样让人为难的事。” “要是大家都他妈的想火急火燎送她去那儿,”珠尔以他那尖刻而又粗野的声音说道,“那卡什一天到晚还在那窗下敲呀锯呀,做那——” “那是她的心愿,”俺爹说,“你对她既没有一点儿感情,也没有一丝儿温顺。从来没有。我们不愿欠谁的人情,我和她都一样。我们还从来没欠过任何人的情分,而这她是知道的,也会因为这点更能安息;还有,她知道那是她的亲骨肉在锯木板,在钉钉。她一贯是个自己会打理好自己的人。” “那可以挣到三块钱呢,”我说,“你究竟要我们去还是不去?”俺爹揉着膝头。“我们明天太阳落山时就会回到家的。” “唉——”俺爹叹了一声。他望着田野那边,头发乱蓬蓬的,慢条斯理地用牙龈去嚼嘴里的鼻烟。 “说呀。”珠尔催促道。他走下台阶,弗农利索地朝尘土里吐了一口痰。 “那就太阳落坡赶回来吧,”俺爹说,“我可不愿意让她老等着。” 珠尔朝后扫了一眼,绕过屋角而去。我走进门厅,没进房门就听见种种声音。我家的房屋顺着山势建造,略微往下倾斜,总是有一股风穿过门厅往上斜吹。一片羽毛要是掉在前门边,就会飞扬起来贴着天花板往后斜飘,直飘到后门口与下行的气流相遇——种种声音也会如此。你要是进了门厅,就会听见空气中仿佛有声音在你头顶上说话。 6.科拉 这是我见过的最过分的只顾自己的事。就好像他知道自己再也不会见到他母亲了,是安斯·本德仑把他从母亲弥留的床边撵走,不让他在这个世界上再见到她。我总说达尔跟他其他几个弟兄不同,总说达尔是其中唯一具有他母亲性情的人,有点儿天生的情感。珠尔可不一样,虽然他娘生育他最艰辛,对他最为疼爱,最当宝贝,可他动不动就发脾气,要不就生闷气,想出种种鬼点子来捉弄他娘,到后来我都看不过去了,老想修整修整他。别说要来同母亲做最后告别,他是宁肯放弃母亲临终时与她吻别,也不舍得失掉挣那三块钱的机会。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本德仑家的人,不爱任何人,不关心任何事,除了想方设法做到既要获利又只花最少的力气。我家塔尔说,达尔请求他们等候,还说达尔差不多跪下来求他们,别在当时的情景下强迫他离开母亲。可是安斯和珠尔就是要挣那三块钱,任你说什么也不行。凡是知道安斯为人的,都不会抱别的指望;可是那个孩子,那个珠尔,却把他娘这么多年来的牺牲和明明白白的偏爱统统背叛了。他们别想骗过我——塔尔说艾迪·本德仑最不喜欢珠尔,我知道的可更清楚。我知道她偏爱珠尔,爱他身上有着同她一样的品质,一种使她容忍得了安斯·本德仑的东西。塔尔说,她本该把安斯毒死的。就为了三块钱,珠尔居然放弃了接受他娘临终时的亲吻。 为啥呀,我三个星期以来一有空就到这儿来,有时候甚至不顾自己的家和家里的事儿,不该来也来了,不都为了她临终时刻身边有个人在,有个熟悉的面孔,有人给她勇气,好让她面对那未知的地界。这不是说我有什么可夸耀的,我只希望自己到头来也同样有人在身旁。不过,上帝保佑,我见到的会是自家亲人的脸,自己亲骨肉的脸;因为我比大多数人有福气,丈夫和儿女都待我不错,尽管平时也有磕磕碰碰的时候。 她是个孤独的女人,因为自傲而孤苦,还掩盖一家人都在让她受苦的实情,竭力使乡亲们相信他们过的是另一番光景。不是吗,当她在棺材里尸骨未寒的时候,他们就要套上大车运她去四十英里开外的地方埋葬。这样做真是不把上帝的旨意当回事,这样做是拒绝她与本德仑一家人最终躺在一起。 “不过,这是她自己要去的,”塔尔说,“同她本家的人躺在一起,原是她自己的意思。” “那她活着的时候为什么不去呢?”我说,“家里的人谁也不会阻拦她的,连那小儿子也不会;他现在也快大了,也同家里其余的人一个样,自私自利,铁石心肠。” “那是她自己的意愿,”塔尔说,“我听安斯当面说的。” “哦,你当然会相信安斯啰,”我说,“像你这样的男人才会,可别指望我也相信。” “有些事他不说也别想占到我的便宜,但他要是说了,我还是相信的。”塔尔说。 “可别指望我也信,”我说,“无论是活着还是死去,女人都该同丈夫和孩子们厮守在一起。当我的大限来临时,难道你希望我回亚拉巴马州去吗?我当初不是发过誓要与你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至死不渝的吗?87” “哎,人与人不同嘛。”他说。 我倒希望是这样。我有信奉基督的丈夫让我感到宽慰和体面,我有信仰基督的子女爱我尊敬我,我这辈子一直光明正大地活在上帝和大众的面前。所以,当我尽够了自己的职责,得到了应有的回报而最终躺下的时候,围绕在我身边的将是充满爱意的面孔,我会把每一位亲人的吻别当作最好的酬谢。绝不会像艾迪·本德仑那样孤孤单单地死去,还得掩盖自己的高傲和一颗破碎的心灵。我会高高兴兴去见上帝的。不会像她那样,把头支得高高地躺在那儿,好能看见卡什打造棺材,仿佛得看着他以防他偷工减料似的;而那些大男人一个个无忧无虑,除了琢磨有没有机会多挣三块钱,赶在还未下雨,河水未涨高的时候。要是他们真决定去拉那一车货物,他们就该在车里铺块床单,把她载上先运过河去,然后让她待在那儿等死。他们要是这样让她死去,符合基督教的规矩吗? 达尔不一样。这是我见过的最温馨的事了。有时候我会一时对人性失去信心,我会遭受怀疑的打击。不过,上帝总是恢复我的信心,向我显示他无比爱护自己的创造物。珠尔不是的,他不,虽然他一直是最受疼爱的那个;他一门心思要去多挣那三块钱。达尔可不一样,虽然乡亲们都说他人挺古怪,又懒惰,像他老子安斯那样,成天东溜西逛。卡什呢,倒是个好木匠,总在修这建那的,忙个没完。珠尔呢,老在忙着干什么事给自己捞点钱,要不就是惹别人说闲话。还有那个几乎是光裸着身子的丫头,老拿把扇子站在艾迪旁边,每当有人想同她讲讲话让她提提神,就立即抢着替她娘答话,像是有意不让任何人接近她。 只有达尔不一样。他走到房门边,站在那儿望着他命在一息的母亲。他只是那么望着她,我从中感受到上帝无边无际的爱意和慈祥。我明白艾迪与珠尔之间的情感全是装模作样,唯有跟达尔,彼此间才有相互理解和真心实意的爱。达尔只是望着他娘,连门也不进,生怕她看见了会心烦意乱。达尔明白安斯在赶他走开,今生今世他再也见不到他母亲了。他一言不发,只是望着她。 “达尔,你想干什么?”杜薇·德尔急匆匆地问道,一边不停摇扇,仿佛连达尔也不让靠近。他没有回答,只是站在那儿,望着他那奄奄一息的母亲,他满心的话语,却不知从哪里说起。 7.杜薇·德尔 那是我和拉夫头一回在一起沿着棉花行子摘棉花时的事儿。俺爹不想出汗,因为他怕出了汗生病,病了会死,弄得大伙儿都来帮俺家干活儿。珠尔对家里的事儿一概不管,他跟我们不亲近,没有那种亲人之间的亲情。卡什成天都在锯木板,管它有多热多闷多难受,整天没完没了,锯好后又钉成这钉成那。俺爹心想,邻居嘛总该是相互帮忙的,就老是在想让邻居帮这帮那。他是不会发现的。我原以为达尔也不会发现,他坐在晚餐桌边,两眼里没有菜饭,没有油灯,满脑子都是自己挖过的一片地和地那边满布的坑洼。 我俩沿棉花行子摘下去,离树林子越来越近,还有那隐秘的树荫也越来越近,摘着摘着就进了那片隐秘的树荫,我挎着我的棉花口袋,拉夫挎着他的。因为口袋满了一半的时候,我问过自己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因为我对自己说过:要是摘到树林的时候口袋装满了,那就怪不得我了。我心想那时要是口袋没有装满就表明我不该干那事儿,我就转身去摘另一行,可要是满了那就由不得我自己了。就是说,我总得干那事儿的,那我就没办法了。我俩朝着那隐秘的树荫一路摘过去,两人的目光老是碰到一起,瞧瞧他的手又瞧瞧我的手,可我什么话也没说。我问:“你在干吗?”他回答说:“我把摘的棉花装进你的口袋。”就这样,摘到棉田尽头时口袋便满了,我也就没办法了。 所以,那是我没办法的事儿。就在那时,那时我瞧见了达尔,于是他知道了。他并没有开口说他知道了,就像他没开口说话就让我明白俺娘快要没命了。我明白他知道了,因为要是他明说他知道了,我还不会相信他当时在场,看见了我们俩的。可是他说他不知道,我就说——但没有说出声来:“你是不是要去告诉爹把他杀了?”他说——也没有说出声来:“何苦呢?”就这样,虽然他知道了,我心里明明恨他但又可以同没事儿一样跟他讲话。 这会儿他站在门口,看着俺娘。 “达尔,你想干啥?” “她快没命了。”他说。这时红头秃鹰似的老塔尔走过来,瞧俺娘是不是快没命了,不过我可以耍弄他们。 “什么时候会没命?”我问。 “我们赶回来之前。”达尔说。 “那你干吗要带珠儿去呢?”我问道。 “我需要他帮我装车。”他说。 8.塔尔 安斯不停地揉搓着他的膝头。他穿的工装裤已经褪色,有只膝盖上面打了块哔叽布的补丁,那是从一条周日才穿的裤子上剪下来的,已经搓得铁皮一般光滑。“再没有人比我更烦心这事儿了。”他说。 “一个人总该是有点远虑近忧,”我说,“不过到头来,好歹不会有什么损害的。” “她是想现在就该出发,”他说,“就算很顺利,这一路去杰弗逊也够远的。” “不过,现在一路很好走的。”我说。倒也是,看来今晚肯定会下雨。安斯自家的亲人都埋葬在纽霍普,还不到三英里远。但这也是他的命,娶个离他家骑马也要走一整天的女人,到头来反倒死在他前面。 他远望着面前的一片田野,不停地揉搓着膝盖。“谁也不会像我这样烦心这事儿。”他说。 “他们会早早赶回来的,”我说,“换作我,我一点儿也不担心。” “那可意味着三块钱呢。”他说。 “没准,完全没必要让他们急急忙忙赶回来,完全没有必要,”我说,“但愿没有这个必要。” “她就剩一口气了,”他说,“心里只想着回老家去。”女人一辈子可艰难呢,至少有些女人是如此。我想起我妈活了七十多岁,不管天晴落雨,每天都在干活,生下最后一个小子后也从来没有病过一天,直到有一天她莫名其妙地四下瞧了瞧,然后转身去取出一件压在箱底四十五年都没穿过的镶边睡袍,穿好后便躺在床上,拉上被子就闭上了眼睛,临终时说道:“你们个个都要尽心把爹照顾好,我活累了。” 安斯一双手揉搓着双膝,说道:“赏赐的是耶和华。”88屋角那边,我们可以听见卡什还在锯木敲钉。 这话很对。人们说过的所有话里,就数这话最正确,我重复了一遍:“赏赐的是耶和华。” 他的小儿子爬上山坡,扛着一条大鱼,鱼身跟他个子一般高。他把鱼扔在地上,“哈”地叫喊了一声,又像大男人那样回头吐了一口口水。那鱼真长,就跟他个子一般高。 “那是啥呀?”我问,“一头猪吗?你从哪儿弄来的?” “桥下面。”他说。他把鱼翻过身来,朝下一面湿的地方沾满了尘土,鱼的眼睛也糊了一层灰,鱼带着泥土把身子拱起来。 “你就打算扔在那儿不管吗?”安斯问道。 “我打算拿去给俺娘看看。”瓦德曼说,一边朝门口张望。我们可以顺着穿堂风听见谈话声传来,卡什还在敲敲锤锤。“屋里还有别的人。”他说。 “就只有我们家的人,”我说,“他们见到鱼也会高兴的。” 他没有吭声,只是望着门口。接下来,他低头去瞧那摊在泥地里的鱼,用脚把鱼翻过来,又用脚趾去戳鱼的眼窝,想把眼珠子抠出来。安斯远望着田野。瓦德曼瞟了一眼安斯的脸,又望着门口。他正要转身朝屋角边走去时,安斯头也不扭地叫了他一声。 “把鱼拿去洗干净。”安斯说。 瓦德曼停下脚步,说道:“叫杜薇·德尔去洗不行吗?” “你去把鱼洗了。”安斯说。 “噢,爹。”瓦德曼说。 “你去洗!”安斯说。他头也不回,瓦德曼转身回来把鱼提起。鱼从他手里滑落,啪的一声掉到地上,湿泥溅上他身子,鱼也弄得更脏,张大嘴巴,鼓起眼珠子,像是为将死的模样感到羞愧,恨不得往地里躲藏,像是急着要重新藏起来似的。瓦德曼咒骂着鱼,双脚跨在鱼上边,像个大人那样咒骂。安斯没理睬他。瓦德曼又把鱼提起来,重又绕屋角走去。他双手合抱着鱼,像抱一捆木柴似的,鱼头鱼尾都露了出来,真是条同他一般高的大鱼。 安斯一双手腕悬在袖口下面。我这辈子从未见过他穿上一件像是他自己的衬衣,穿的都像是珠尔穿旧了才给他穿的那种。不过,这件不是珠尔给的。就算安斯腰背有些驼了,他的手臂还是挺长的。他的衬衣与别人的不同之处就在于没有汗迹,就凭这个你就可以断定,那是他的衬衣而绝对不是别人的,保证错不了。看上去,安斯的眼珠像是两粒烧尽的灰渣嵌在面膛上,毫无神采地望着远方的田野。 光影一照到台阶上,他就说:“五点了。” 我刚站起身,科拉就出现在门口,说该是咱们起身回家的时候了。安斯伸脚去穿鞋子。“得啦,本德仑大叔,”科拉说,“你就别起身好了。”安斯穿鞋老往里蹭,同他做别的事儿一样,总希望自己没法做成,于是停下来不再费劲。我们走到门厅的时候,还听得见鞋子走在地板上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像是铁制的鞋。安斯朝他妻子躺着的房间门口走去,眨巴着双眼,仿佛还没有走到眼前就看到了什么,像是希望看见她坐起来,也许是坐在椅子上,也许是正在扫地。他往房内张望时,那神情十分惊讶,像是一眼发现她居然还是躺在床上,而杜薇·德尔还是拿着扇子在旁边扇。他站在那儿,像是不打算再离开,或者不知道该干啥。 “呃,我看咱们真该走啦,”科拉说,“我还得喂鸡呢。”天也快要下雨了,错不了,天上起了那样的云团。老天爷恩赐,摘棉花的天气有一天是一天。不过,这对卡什却是另一码事,他还在仔细修整那些木板。“要是有什么我们帮得上忙的事儿。”科拉说。 “安斯会让咱们知道的。”我说。 安斯没瞧我们一眼,还是那副惊讶的神情,眨巴着眼睛往四处瞧,仿佛惊讶得有些茫然了,甚至又对自己的茫然感到惊讶。要是卡什当初给我盖仓房也这么仔细就好了。 “我对安斯说过,多半不用我们帮忙,”我说,“我真希望会是这样。” “她心意已定,”他说,“我想她是一定要去的。” “每个人都会有这么一天,”科拉说,“愿上帝给你安慰吧。” “有关玉米地里的事儿。”我说。我再次告诉他,妻子病成这样,他要是人手不够,我绝对会帮忙的。就像对待周围一带乡亲那样,我肯定会帮他,已经帮到这份上,会一帮到底的。 “我本来是想今天就干玉米地的活儿,”他说,“像是干什么事儿我都拿不定主意。” “说不定她会拖到你忙完中耕那阵子。”我说。 “上帝保佑吧。”他说。 “让主给你安慰。”科拉说。 要是当初卡什给我盖仓房这么仔细就好了。我们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他抬头看了一眼。“看来,这星期我没法上你们那儿去了。” “不用着急嘛,”我说,“什么时候有空去就行啦。” 我们爬进马车,科拉把蛋糕盒放在膝头。天肯定会下雨,不会错。 “我不知道他会咋办,”科拉说,“我真不知道。” “可怜的安斯,”我说,“她三十多年来总得督促他干点活,我看她够累了。” “我原以为她会比他多活三十多年的,”凯特说,“要是她不在了,不等收完棉花,他就会另找一个的。” “我想卡什和达尔都该结婚了。”尤拉说。 “可怜的小伙子,”科拉说,“可怜的小淘气。” “珠尔呢?”凯特问。 “他也该了。”尤拉说。 “哼,”凯特说,“我想他会的。我就是这么想,我看这一带,不愿意看到珠尔被套住的还不止一个姑娘呢。不过,她们不用操心。” “说些什么呀,凯特!”科拉说。马车开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可怜的小淘气。” 今天晚上准会下雨。是的,不会有错。马车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就是因为天气太干燥了,就算是辆伯尔牌89的车也一样。不过,嘎吱响声会消失,天一下雨就会。 “她说了要蛋糕,就该把蛋糕买走。”凯特说。 9.安斯 真讨厌,这条路。更糟的是,就要下雨了。我站在这儿就能看得一清二楚,就像开了天眼似的,天空忽然暗下来,像是一堵墙立在他们身后,拦在他们与我做过的承诺之间。我是尽力而为了,就同我做任何事情一样,只不过孩子们这下可倒霉了。 路躺在那儿,正对着我家门口,来来往往的厄运都不会找不着门的。我跟艾迪说过,住在大路边,路又对着门口,不会交什么好运的。她冲我说:“那你马上搬家好了!”——全是妇人之见。不过我又对她说,路是上帝造来给人走的,路本身不牵扯运气。你想嘛,上帝干吗把路平铺在大地。他想要造不断在动的东西,比如路呀、马呀、货车呀,就造成平平坦坦的;他想要造不动的东西的时候,比如树呀、人呀,就造成上下直立的。你看,他从来没打算让人住在路边,因为他先造的是啥——我是说,是路呢,还是房子?我说,你几时听说过他把一条路造在一栋房子旁边呢?我说,没有听说过,从来没有听说过。人总是不得安宁,因为大家都把房子修在路边,人人都从房子边上经过,坐在马车里的人还可以把痰吐到你的门道上。这样一来,搞得家里人不得安生,都巴不得站起来往外走,去别的什么地方,可上帝本意是让人住下不动的,就像一棵树或是一株玉米那样。因为上帝要是打算让人成天走来走去,要到别的什么地方去,那他不如把人造成长长的像蛇一样腹部着地呢。按理说,上帝是可以办到的。 路像现在这样摆着,四处游走的坏运气都能发现,还会直接窜到我家的门口;这还不说,还要把修路税加在我的头上。还有,要不是路修到了房屋那儿,卡什哪来要学木匠手艺的主意,还非学不可,非要我花钱,没有路就不会有这档子事。后来,他又出了从教堂屋顶摔下来的事,整整半年抬不起手来,得由我和艾迪当奴隶,伺候他,服侍他。而在这段时间,要是他想干活,干得动活,这一带有干不完的活儿。 还有那个达尔。老是有人在我面前劝我别要他,那些混蛋。我哪里是怕干活儿的人,我总能养活我自己、我自己一家子人,还能让大家头顶上有个遮蔽风雨的屋顶。那些人只是想让我缺少人手,就说达尔老闷着干自己的事儿,他两眼里老是只见面前的土地。我对他们说,起初他本不是那样的,尽管他眼里只见土地,因为那时候土地还是竖着的;就因为后来有了路,才把土地扭成平平的一片。还在他眼里只见土地的时候,他们就开始威胁我,逼我把他撵出去,还引法律来说事。总之,千方百计让我缺人手。 路还让我付出了代价。艾迪身体本来好好的,棒棒的,跟任哪个女人都一样。就因为有了路,她就躺下了,躺在自己的床上,不问任何人要东西。“你病了吗?”我问。 “我没有病。”她说。 “那你就躺着吧,好好休息,”我说,“我知道你没有病,只是累了。你好好躺着休息。” “我没有病,”她说,“我会站起来的。” “躺着别动,好好休息,”我说,“你只是累了,明天就起得来了。”她就这样躺在那儿,要不是因为有了那条路,她会好好儿的,棒棒的,跟任哪个女人都一样。 “我可从来没有请你来啊,”我说,“你得为我做个证明,说我从来没去请过你。” “我明白你没有,”皮博迪说,“我证明。她在哪儿?” “正躺着呢,”我说,“她只是有点儿累了,不过她会——” “安斯,你到外面去吧,”他说,“去门廊那儿坐会儿。” 这下我得付诊费了,我嘴里连一颗牙齿都没有,原本希望一切顺顺当当,有了钱好装副假牙,能像正常人那样吃上帝恩赐的食粮,她会像这一带的女人一样,棒棒的,好好儿的,但那天她病了。想挣到那三块钱得付出代价,让两个孩子去那样老远的地方,把三块钱赚到手,也得付出代价。这会儿我像开了天眼似的,看见大雨把我们隔断,像个混账王八蛋沿路冲刷过来,像是在这偌大的田野上,就没有别的房屋要洗刷似的。 我听过别人诅咒自己命运不好,那是罪有应得,因为他们本来就有罪。我可不是说我现在遭到了诅咒,因为我从来没干过该遭诅咒的坏事。我不是个虔诚的信徒,这我也明白。不过我心里很平和,我心知肚明。我这个人一向的作为嘛,比起那些假装正经的人来,说不上有多好,也说不上有多坏。天地良心,老天爷既然不肯让一只麻雀掉在地上90,也不会不关照我。可是看来,一个陷入艰难困苦中的人,还要被路这般折腾,不是太过分了吗? 瓦德曼绕过屋角走来,身上带着血,膝盖以下满是污秽,脏得像头猪。他多半是用斧头把鱼剁了,要不就是扔在地上让狗抢着吃了。唉,看来我这辈子也别想对他有什么指望,他长大后也不会比他几个哥强。他走过来,看着房屋,一声不吭,过后才坐上台阶,说了一句:“哟,我简直累趴了。” “去把你一双手洗洗。”我说。可是,天下没有哪个女人能像艾迪那样盯得紧,管得到位,大男人也好,小娃儿也好。这个,我得为她说句公道话。 “那条鱼的血和肠肠肚肚多得像头猪。”他说。不过,我总像是什么事儿都上不了心,加上这鬼天气耗得我没劲。“爹,”他问,“俺娘病得是不是更重了?” “只管洗你一双手去!”我说。我心里总像什么事儿都提不上劲。 10.达尔 这个星期他去过城里一趟:后颈根的头发修得短短的,发际与晒黑的皮肤之间有条白线,像白骨间的一个接缝。他压根儿没扭过头来看。 “珠尔。”我说。路道徐徐后退,两对不住颠动的骡耳之间像是有两条隧道,消失在大车下面的大路像是一条丝带,大车的前轴像是一根滚轴。“你知不知道,娘就要死了?” 得有两个人才会生出你,可人却是单个儿地死去。整个世界就会这样渐渐完蛋。 我跟杜薇·德尔说过:“你想她死,死了你就可以进次城,是不是这样?”她不肯说我俩心里都明白的事。“你不肯说的原因是,要是你说了出来——即便是对你自己说,你就会知道那是真的了,是不是这样?可是,你现在已经明白那是真的。我差不多能够告诉你,你自己是在哪一天知道是真的。你干吗不说出来,哪怕对自己说说也好?”她是不肯说的,只是不断地问:你要去告诉爹吗?你要把他杀了吗?“你不相信那是真的,因为你没法相信杜薇·德尔——杜薇·德尔·本德仑会如此倒霉透顶,是不是这样?” 太阳像个殷红的蛋,搭在一堆雷雨云团上边,再过一小时就会掉进地平线。阳光已经变成铜黄色:眼睛会看到不详的兆头,鼻子会闻到硫磺的气味,马上就会打闪了。皮博迪到的时候,人们得用根绳子帮他一把。他喜欢吃绿色生菜,肚子里胀满了气,用绳子把他吊上来的时候,他会像个气球飘在带硫磺味儿的空气中。 “珠尔,”我说,“你知不知道艾迪·本德仑就要死了?艾迪·本德仑就要死了。” 11.皮博迪 安斯终于心甘情愿地派人来请我的时候,我说:“他折磨她的日子总算到头了。”而且还说这是件天大的好事儿呢。我开始有些不情愿去,因为说不定我能做点什么,也许能把她拉回来,上帝保佑。我心想,也许天国里跟医学院一样,都有某种同样愚蠢的道德观。我还琢磨这一次请我的会不会依然是弗农·塔尔,生命垂危才来请我,这正是弗农一贯的做法,尽量替安斯省钱,就像他在花自己的钱一样。可是当意识到天色这么晚了,又看见天空风云变化的征兆,我便明白,请我的不是别人,一定是安斯。我知道,在狂风暴雨来临之际还需要请医生的人,只会是个倒霉透顶的人,而且我知道,这人要恰好就是安斯,等到最后才来请医生,必定为时已晚。 我到了泉边下马,又把马拴好,太阳已经西沉,落到一大片乌云后面。那乌云像是一道头重脚轻的山峦,仿佛是一大堆燃烧未尽的煤渣倾倒在那儿,空气中一丝儿风也没有。隔着一英里远的地方,我就能听见卡什锯木头的声音了。安斯站在道路上方的悬崖顶上。 “马在哪儿?”我问道。 “珠尔骑走了,不在,”他说,“反正,别的人谁也别想治服那马。我看,你得自己走上来。” “我,两百二十五磅的体重,自己走上去?”我说,“要我爬上这要命的悬崖绝壁!”他站在一棵树旁边,一动不动。真糟糕,上帝造物出了错,让树木有根,却让本德仑一家人长了腿脚。要是上帝将两者倒换一下就好了,那就不用担心这一片土地上的树林有一天会被砍伐殆尽,或者别的地方也一样。“那你打算叫我咋办?”我问,“让我待在这儿,等乌云散开,大风把我卷到别的县去?”就算是骑马,爬上坡,穿过牧地,登上山岭,到达住房,我也得花十五分钟。通向悬崖绝壁的小道像条胳膊弯来拐去。安斯已经有十二个年头没进过城了。而当初他老娘是怎么爬上山生下了他的?生了他这个不肖子。 “瓦德曼拿绳子去了。”他说。 过了一会儿,瓦德曼拿了根拉犁的绳子出现了。他把绳子的一端递给安斯,自己一边走下小道,一边放开绳子。 “你得紧紧拽住绳子,”我说,“我已经在账本上记下这次出诊,不管我上不上得去,我都会照样收你诊费。” “我拽紧了,”安斯说,“你上得来的。” 真该死,我怎么就不明白应当立地住手。七十岁的人了,两百多磅的体重,还被人用绳子沿着那鬼山头拖上吊下。我看是自己非要在账本上凑足五万美元的死账之后才肯住手。“你老伴安的什么心,”我说,“偏要在这鬼山顶上生病?” “很对不起。”他说,一边松开绳子,随手扔在地上,转身朝屋子走去。山顶上还有些微日光,跟硫磺火柴头的颜色相仿。看上去那些木料像是一根根硫磺色的板条,卡什头也没回。弗农·塔尔说卡什把每块木板都拿到窗前,让他娘看个清楚,说一声行。那小男孩赶上了我们,安斯朝他回过头,问道:“绳子在哪儿?” “就在你刚才扔下的地方,”我说,“不过你不用操心那绳子,我还得靠它下山崖的,我才不想在山上遭遇暴风雨呢,要是遭大风卷起,不定会吹到多远的地方去呢。” 那丫头站在床边,替她娘扇风。我们进屋的时候,她转过头来看着我们。十天来她一直像死人一样。我想这么长一段时间不死不活已成为安斯生活的一部分,她要想改变也怕不行了,如果死能算是一种改变的话。我记起自己年轻的时候,相信死亡是一种肉体现象,现在我可知道死只是一种精神作用——亲人们失去死者的精神作用。虚无主义者说死亡是终结,原教旨主义者却认为是开始,而实际上,死亡不过如同一个单身房客搬出公寓,或者说一个家庭迁出了城镇而已。 她看着我们,仿佛只是她的眼睛在动,眼睛不是用目光或者感觉来接触我们,而是像从皮管子里流出的水,接触的一刹那,那水又似乎与管子口没有关联,仿佛从未在管子里流过似的。她全然不看安斯,只是看着我,然后又看看小男孩。她盖在被子下面,身子瘦得还不如一小捆枯柴。 “嗯,艾迪大姐。”我说。那丫头没有停止扇扇子。“你好吗,大姐?”我询问道。她躺在那儿,瘦削憔悴,头靠在枕头上望着小男孩。“你可挑了个好时候让我到这儿来,马上就会有暴风雨呢。”接着,我叫安斯和小男孩到外面去。小男孩离开房间时,她还望着他。除了眼神,她全身丝毫未动。 我出来的时候,安斯和小男孩还待在门廊里,男孩坐在台阶上,安斯站在一根柱子旁边,身子没有靠在柱子上,两条胳膊下垂着,头发像团乱麻似的翘在头上,活像只落汤公鸡。他转过身来,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我。 “你干吗不早点儿请我来?”我说。 “不巧啊,遇上这事儿又那事儿的,”他说,“先是我玉米地里的事,后来又是孩子们想干点什么,杜薇·德尔一直在好好照看着她,乡亲们又来了,主动要帮干这帮干那的,等这些事儿完了,我才想起——” “该死的钱财,”我说,“你什么时候听说过我担心有人付不起诊费?” “不是舍不得花钱,”他说,“我只是老在心里犯嘀咕……她多半是要走了,不是吗?”那淘气的小男孩坐在最高一级的台阶上,在硫磺色的光线下越发显得瘦小。我们这个地方就是有一个毛病:样样东西——天气,以及别的一切,都拖拖拉拉的。同样,我们的大地,我们的河流,粗野,混浊,缓慢;生出来的人,人的生活方式,贪得无厌,闷闷不乐。“我知道的,是那样的,”安斯说,“前前前后,一直以来,我心里都清清楚楚,她一门心思就是要去。” “这也算是桩好事吧,”我说,“只不过有点儿——”小男孩穿着褪色的干活的衣服,我出来那会儿,他望了望我,又看了看安斯,现在他谁也不瞧,只是呆坐在那儿。 “你对她说了吗?”安斯问。 “干吗要说,”我说,“这不活见鬼吗?” “她一定知道的,这我清楚,她一见到你来就会明白,就跟白纸上写黑字一样。你完全没必要告诉她。她的心思——” 那丫头来我们背后叫了声“爹!”我看了丫头一眼,看见了她的脸色。 “你赶快去看看。”我说。 我们进入房间时她正望着门口,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那目光像是油灯在油尽之际的闪亮。“她要你出去。”丫头说。 “哎,艾迪,”安斯说,“他不是大老远从杰弗逊赶来给你治病了吗?”她望着我,我能感受到她那目光的意味,像是在推我。这种目光我在别的女人那里见过,她们用它把怀着同情和怜悯的人、真心来帮忙的人从房里驱走,一边却眷恋自家养的一些不管用的小畜生。这就是人们所谓的“出人意外的”91爱意吧:这是一种自尊心理,一种狂热的欲望,人们用来掩盖与生俱来的赤裸状态,人们进入手术室要面临的状态,人们又顽固不化、愤愤不平地被带回泥土的状态。我离开了房间。门廊那边,卡什的锯子不紧不慢地发出呼哧呼哧的锯木声。不一会儿,又听见那丫头叫卡什的名字,声音刺耳又响亮。 “卡什,”她叫道,“叫你,卡什!” 12.达尔92 俺爹站在病床边。瓦德曼在俺爹的腿后探望,露出圆圆的脑袋,两眼瞪得圆圆的,嘴也开始张大了。俺娘望着俺爹,正在枯竭的生命仿佛在朝一双眼里消退,急迫而又无可挽回。“她想见到的是珠尔。”杜薇·德尔说。 “唉,艾迪,”俺爹说,“珠尔和达尔又去拉一车货了。他们以为还有时间,以为你会等他们,还有挣三块钱什么的……”他弓下身,把一只手放在她的手上。她瞧了他一会儿,没带责备,没有任何表情,好像只是两只眼睛在听他那无可奈何难以说下去的声音。然后,她撑起身来,虽然已有十天没动弹过了。杜薇·德尔俯下身,想让她躺回去。 “娘,”她说,“娘。” 她朝窗口望去,望着卡什在渐渐暗淡的日光下伏在木板上不停干活,越干天色越暗,直到黑暗一片,仿佛是锯子边拉动边在照亮自己,锯子和木板也都在相互配合。 “你,卡什,”杜薇大声叫道,她的声音又尖又粗,音量十足,“叫你啦,卡什!” 他抬起头来,在暮色中看见框在窗口里的那副憔悴面容,这种组合画面是他从小就看到的。他放下锯子,又举起木板好让她看个清楚,一边又望着窗口,窗口里的那张脸纹丝不动。他拖过另一块木料放定,把两块木板斜着合在一起,对成最后的位置;空着的一只手比划着,用完还摊在地上的几块木板后,棺材就最终成型了。她又透过那副窗口组合画框,俯视了他好一会儿,那神情既不是责备,也不是赞扬。之后,那张脸不见了。 她躺了回去,侧过头,连瞧也没瞧爹一眼。她望着瓦德曼,她的眼里,眼里的生命突然涌进了目光,两眼的神光闪亮了一瞬间便消失不见了,像是有人俯身下去吹灭了似的。 “娘。”杜薇·德尔靠着床边,两手往上抬起了一点,手里还像十天来一样没停下扇子,突然放声痛哭起来,声音响亮年轻,颤抖而又清晰,似乎颇为自己的音色和音量得意。扇子还在上上下下不停扇动,扰动空气发出嘘嘘的细声。接着,她扑向艾迪的双膝,以她那年轻人的猛烈之力,抓住她摇晃,然后又突然趴到艾迪剩下的一把老骨头上拼命摇晃,晃得整张床里铺的苞叶窸窸窣窣直响。她双臂大张,一只手还握住扇子,残余的气息扑进了被单里。 瓦德曼躲在爹的屁股后面张望,嘴巴张得圆圆的,血色从整个脸上退进了嘴里,仿佛用什么法子让牙咬紧了自己的脸,把血吸了过去。他开始从床边慢慢往后退,眼睛睁得圆圆的,苍白的面孔退入暮色中,像是一张纸贴在褪色的墙壁上,然后消失到了门外。俺爹在暮色中靠在床上方,弓背的身影如同一只羽毛蓬乱、内心愤懑的猫头鹰,隐藏着某种高明的想法,要么过于深刻,要么过于迟钝,甚至称不上是思想。 “两个不争气的孩子。”他说。 珠尔,我说。头顶上天空低沉,天色灰暗,一抹灰蒙蒙的如矛似箭的云层遮住了落日。两头骡子在雨中散发出些微汗气,身上溅满了黄泥浆,侧边的一头套着光滑的缰绳紧靠在路沟边。木料倾斜着载于车上,斜向路沟,盖过了破旧的车轮,闪现出钝黄的光泽,被雨水淋湿后如铅一般沉重。沿着破损的轮辐和珠尔的脚踝有黄色的细流——既不是水,也不是泥——歪歪斜斜地往下流,越过黄泥路面的细流——既不是泥,也不是水——弯弯曲曲地流向山下,汇成一条有声有色的溪流——那暗绿的色彩既无关地,也无关天。珠尔,我说。 卡什拿着锯子来到门边。俺爹站在床边,弓着腰背,胳膊下垂。他扭过头来的时候侧影寒碜,嘴里在搅动黏上牙龈的鼻烟,下巴慢慢往后瘪陷。 “她去了!”卡什说。 “她走了,离开了咱们。”俺爹说。卡什没瞧俺爹一眼。“你还差多少才能做完?”俺爹问道。卡什没搭理他,拿着锯子进了房间。“我看你最好忙活儿去,”俺爹说,“那两兄弟还在路上,就靠你出大力了。”卡什低头细看她的面容,全然没听俺爹在说什么。他没有走近床沿,走到房间一半就停了下来;他面容镇定,锯子拿在腿脚旁边,流汗的肩背沾了些锯木屑。“要是你忙不过来,很可能明天会有人来帮你,”俺爹说,“弗农就是一个。”卡什没听,埋头去看她那副安详、刻板、就要淹进昏暗里的面容,仿佛黑暗是她最后入土的前驱,直到面容终于像是脱离黑暗而浮现出来,轻飘飘的像是一片枯叶的倒影。“会有许多基督徒来帮你的。”俺爹说。卡什没听他说话。过了一会儿,他转身离开了房间,看也没看爹一眼。接着,又响起了打鼾似的锯木声。“在我们悲伤的时候,他们会来帮忙的。”俺爹说。 锯木声沉稳,来回到位,不紧不慢,搅动着将尽的余光,随着每一次的来回锯动,她的面容仿佛渐次苏醒过来,在听,在等,像是她在数着锯子来回的次数。俺爹俯身去瞧她的面孔,看见杜薇·德尔摊开的黑发,张开的双臂,原本紧握在手里的扇子这时无声无息地落到了越来越黯淡的被子上。“我看你还是去做晚饭吧。”俺爹说。 杜薇·德尔一动不动。 “嘿,起身呀,去把晚饭做好,”俺爹说,“咱们还得保持体力。我想皮博迪大夫老远来一趟,怕是饿坏了。还有,卡什得赶紧吃饭,吃了饭赶紧干活,才好快些把棺材做好。” 杜薇·德尔起身,慢吞吞地站稳脚跟。她低头瞧了一眼那张脸,枕头上像是摆了一副褪色的黄铜浇铸的遗容,唯有一双手还有点儿生命的迹象:不动了,但还拳曲着,精疲力竭却仍带韧性,还能看见疲惫、衰竭和艰辛的影子;这双手即使已经无力动弹,还维持着不屈不挠的警惕,仿佛终会有回力的时候。 杜薇·德尔弯下腰,让被子从这双手下面轻轻地滑出来,又把被往上拉,直至她的下巴,再往下拉抻抚平。然后,她没瞧俺爹一眼便绕过床去,离开了房间。 她会去皮博迪那儿,站在暮色下望着他的背影,医生感受到了她那特别的神情,转过身来,会对她说:现在我不会为这事伤感了,你娘老了又有病,受过的苦比咱们知道的多。她本没有可能好起来的。而今瓦德曼也渐渐长大了,又有你照料这一家人,我会尽量不为这事伤心的。我看你还是去把晚饭准备好吧,不用准备多少,但大伙儿总得吃饭。而她望着医生,心里会说:你是可以帮我大忙的,要是你知道;要是你知道了该有多好,可你是你,我是我,我知道的你却不知道;要是你愿意,你能帮我大忙的;要是你真愿意,我会告诉你的;这样一来,除了我、你和达尔以外,谁也不知道那件事儿了。 俺爹站在床边,垂着双手,弓着腰背,一动也不动。他一边抬起手臂去抓顺头发,一边听着锯子发出的声响。他朝床边靠近,搓搓双手,搓搓手掌,又搓搓手背,再往腿上搓,然后把手放到她的脸上,又放到她双手所在、被子鼓起的地方。他像杜薇·德尔刚才做过的那样,想把她下巴以下的被子抚弄平顺,却反倒弄得更乱了。他笨手笨脚地想再试试,手却像鸟爪子似的不中用,褶皱刚抚平,就又倔强地出现在他手下。最后他只好罢休,垂下手来再次手背手心交替在腿上敲敲搓搓。锯子闷声闷气的声响不断传进房间。俺爹平静地抽了一口气,发出刺耳的声音,嘴巴里用鼻烟硬顶住牙龈,说道:“现在,我可以在牙龈上装假牙了,上帝的旨意就要实现了。” 珠尔的帽子耷拉在脖子后面,把雨水引向拖挂在肩头的湿口袋,他脚踝浸在漫水的路沟里,正用一根二英寸厚四英寸宽的溜滑木板撬动车轮,木板下面垫了一段朽木当支点。珠尔,我说,她死了,艾迪·本德仑死了,珠尔。 13.瓦德曼 那以后,我开始奔跑,朝屋后跑,一直跑到后廊边缘才停下脚步。这时我放声哭了起来。我能感到泥地上先前鱼所在的地方,鱼已不再是鱼了,剁成了碎段;溅在手上和衣服上的血,也不是鱼血了。原先可不是这样的,那么,这一切并没有发生。可是现在,她在前面越走越远,我没法赶上她了。 周围的树木像是一只只鸡,在大热天奓起羽毛想往凉快的地里钻。要是我从后廊跳下去,我会跳到鱼所在的地方,可现在它剁碎了不再是鱼了。我仿佛还能听见那床边的声音,看见她的面容,她身边的那些人,还能感觉到地板的震动,在他走进来、走在地板上的时候。那一切发生的时候,她还是好好的,可是他一来,一走过地板—— “好你个胖杂种!” 我从后廊跳下去继续跑,谷仓顶显露在黄昏中,直朝我扑过来。我要是跳起来就可以穿过去,像马戏团里那个穿粉红衣服的姑娘那样,不用等待就会进入暖融融的气味里。我双手抓住灌木丛,脚下的岩石块、脏土块在哗啦啦往下垮塌。 到了暖融融的气味里,我又能呼吸了。我进入马厩,想去触摸马,只有招惹它我才能哭出声来,哭个痛快。马一开始踢,我就能哭出来了;只有此刻我才能哭出来,哭出声音来。 “他杀死了她,是他杀死了她。” 马的生命活力在皮肤下奔跑,透过脏兮兮的皮肤传到我手上,气味蹿上来钻入我的鼻孔,鼻孔里有种恶心难受的东西在呼喊,喷出呜呜的哭声;这下我能呼吸了,能够痛痛快快哭出声来了。马的活力弄出许多声响,我能闻到这股生命活力,感到它就在双手下面,正蹿上两条胳膊。这时候,我可以离开马厩了。 我去找样东西,却不知它在哪儿。我在黑暗里沿着地面摸,顺着墙壁找,都没找到。哭的声音很响,我真不希望哭出这样大的声响来。这时我在马车棚子里找到它了,就在地上,我拿起就跑,穿过棚子来到路上,棍子扛在肩头上忽闪忽闪的。 马匹见我跑到跟前,一齐往后退,眼睛鼓得圆圆的,打着响鼻,扯动套在鼻上的缰绳猛朝后退。我用棍子抽打,听见棍子抽打的声音,看见棍子击打在马的头上、胸腹上,马儿前冲后退个不停,也有完全没打中的时候,所以我感到很开心。 “你们杀了俺娘!” 棍子打断了,马儿打着响鼻后退,马蹄踏得地面啪啪直响;响声大是因为天要下雨了,下雨之前空气稀薄。棍子断了也还够长的,马儿扯着缰绳前冲也好,后退也好,我跑来跑去追着打。 “你们杀了俺娘!” 我使劲地揍那两匹马,不停地揍,揍得它们从这边窜到那边,小马车像是在以两只轮子为轴心转来转去,车身却如同钉在地上原地不动,两匹马像是后脚被钉在转盘的中心似的,也停在原地不动。 我跑在泥土地面上,双脚陷进尘土,两眼模糊不清,马车从两个车轮处翘起来看不见了。我挥棍敲打,棍子打到地面时反弹起来,打在尘土里,又打到空气里,脚下的尘土陷进路面的速度仿佛比汽车开在路面的速度还快。这时我瞧着棍子,感到可以哭出来了。棍子打断了还抓在手里,先前的长棍子现在不比烧炉子的柴火长。我扔下棍子,哭了起来,这会儿哭声也不大了。 那头母牛站在谷仓门边,正在咀嚼,见我走进谷仓便哞哞地叫了起来,嘴里满是搅动的青草,舌头不停地翻动。 “我可不是来给你挤奶的,再不会为他们干任何事了。” 我从它身旁走过时听见它转过头来,等我扭头看时,它恰好在我身后喷出一股股香甜甜、热乎乎的强烈气味。 “我刚才不是告诉过你,不会再挤奶了吗?” 母牛推搡着我,鼻子深深吸气,体内深处呻吟了一声,之后闭上了嘴。我猛然挥动一下手,像珠尔那样骂它。 “给我滚开!” 我弯腰手伸向地面,朝它跑过去;它往后退了一下,闪开后又停住不动,站在那儿望着我。深深叹了一口气之后,它朝小路走去,站在那儿看着路的另一头。 谷仓里黑洞洞、静悄悄的,暖暖和和却有一股气味。我望着那小山顶,不出声地哭泣。 卡什爬上山坡,他从教堂屋顶摔下来过,受伤的地方走起路来还有点儿瘸。他俯看了一下泉边,又抬头望望大路,回过头来再朝谷仓看看。他僵着身体沿山坡小路下山,瞧了瞧折断的缰绳,又看看大路上的尘土,然后朝大路上张望,那儿没有尘土。 “我真希望他俩现已过了塔尔的地界,真的希望是这样。” 卡什转过身,一瘸一拐地沿小道走着。 “真该死。我给了他点颜色看看,该死的东西。” 这时我不哭了,什么都不做。杜薇·德尔来到小山上叫我:“瓦德曼——”我可什么也不是,一声不吭。“叫你啦,瓦德曼。”我现在能够静静地哭泣,感觉到自己在流泪,也听得见自己在流泪。 “那时候鱼还没事儿,事儿还没发生,还摊在泥地上。可是现在,她正要把鱼煮熟吃了。” 天黑了。我能够听见树木的声音,还能听见静寂,这些都是我熟悉的。可是我不会听活生生的声音,也不会听鱼的声音,仿佛黑暗正在把鱼整个身躯溶解开来,分解成一些不相干的零件——喷鼻、顿脚的声音,渐渐冷却的肉体和马毛、尿臊的气味,还产生一种幻觉——一个带斑纹的马皮和筋骨强壮的有机整体,里面的东西超出想象,神秘而又熟悉,那种存在与我的存在截然不同。我仿佛看见它在分解——几条腿蹄、一只还在转动的眼睛、一块像在闪冷光的好看的斑纹,并在黑暗中浮动于不断褪色的溶液里。这一切既像一个整体,又不像是任何东西,这一切像这像那却什么也不是。我只要听见声音就能朝它而去,抚摸它,塑造起它的具体模样——距毛、屁股、肩背和头部,我看见它的样子,闻到它的气味,听见它的声音。我一点都不感到害怕。 “煮了来吃,煮了来吃。” 14.杜薇·德尔 他只要想帮,是可以帮上大忙的,能够帮我解决所有问题。我看,人世间的一切都像只里面装满内脏的桶,你想,那里面哪还有空间去装别的,再重要的东西也装不进去。他是只装满内脏的大桶,我只是只装满内脏的小桶。要是装满内脏的大桶都无法容下别的任何重要东西,一只装满内脏的小桶里面哪还有什么地方呢?可是我知道,那就在里面,因为每当出了什么不妙的事儿,上帝就会给女人一个信号。 问题是,就我孤孤单单一个人。要是我能够感觉到它,情况就会不一样,因为那样我就不会感到孤单了。可我要是不感到孤单,人人便都会明白。他要是帮了我大忙,那我就不会有孤单的感觉了。那样的话,就算是孤孤单单也无所谓了。 我情愿让他插在我和拉夫之间,就像达尔先前也插在我和拉夫之间一样。这样一来,拉夫也会孤单一人了。他是拉夫,我是杜薇·德尔。俺娘死的时候,我只好不管拉夫、达尔和我自己;我悲哀尽孝,因为想到他能帮我大忙,可是他不知道,他连要知道什么都不明白。 我从后廊看不见谷仓,这会儿卡什锯木板的声音却从那个方向传来,像是屋外有条狗在房屋周围绕来绕去,看你到哪扇门前,等着钻进来。他说我比你更担忧,可我心想你连担忧什么都不知道。我想担忧,却担忧不了,想不出究竟该有啥事儿该去担忧。 我点亮厨房的灯。那条鱼已被剁得七零八落,放在锅里还在静静地渗着血水。我立即把鱼放进碗柜,一面倾听着门厅里的动静,听得清清楚楚。她熬了整整十天才死去,也许她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活到头了,也许她在等待卡什干完活才肯闭眼,也有可能是等着再见珠尔一面。我从碗柜里拿出一只放生菜的盘子,又把烤面包的烤盘从冷却的炉子里端出来。然后我停下来,观望门口。 “瓦德曼哪去了?”卡什问。他胳膊上沾满了木屑,在灯光下看像是糊满泥沙似的。 “不知道,我没看见他。” “皮博迪的马跑掉了。你去看看瓦德曼在哪儿,他会把马抓到的。” “好的。去叫他们来吃晚饭吧。” 我看不见谷仓。我说过,我不知道该如何担忧,不知道该如何痛哭。我试过,但没法办到。过了一会儿,锯木板的声音传了过来,从黑暗的泥地传过来,听上去声音也是灰黑灰黑的。然后我能看见他了,他正一瘸一拐地从木地板上走过来。 “你进来吃晚饭吧,”我说,“还有他。”他是能够帮我解决所有问题的,可是他不知道要帮啥。他有他的心事,我有我的心事,我又成了拉夫的心事。我看,就是这么回事。我搞不明白,他干吗不待在城里,我们乡下人比不上城里人。我搞不懂,他干吗不待在城里。这时候,我能看清谷仓的屋顶了。母牛站在小路旁边,哞哞地叫。等我转过身来,卡什不见了。 我把打过奶油的牛奶端进去,俺爹、卡什和他都在饭桌旁边了。 “姑娘,小家伙刚才抓到的那条大鱼哪去了?”他问道。 我把牛奶放在桌上。“我哪有时间弄出来吃呢?” “我这么个大块头的人,光是青菜萝卜是不是太小气了。”他说。卡什埋头吃饭不说话,头上帽子上的汗渍与头发冒出的汗水混在一起,衬衫也被汗水浸湿了。他没有来得及洗洗手,擦擦肩背。 “你应该抽空弄出来吃的,”俺爹说,“瓦德曼哪去了?” 我朝门边走去。“我找不到他。” “得啦,姑娘,”他说,“别再管那条鱼了。我看,留着以后吃吧。现在坐下来吃饭。” “我这会儿还顾不上吃饭呢,”我说,“我得赶在下雨之前把牛奶挤了。” 俺爹给自己装菜,然后把菜碟推给别人。可是,他并没有动手吃,一双手半搂着围在食盘边,头微微低垂,一头乱发竖立在灯光下,看上去像是一头牛刚被大锤击打过,打得已经没命,却还不明白自己已经死了。 可是,卡什在吃饭,医生也在吃。“你最好还是吃一点儿,”医生看着俺爹,说道,“像我和卡什一样,你得吃点东西。” “哎,”俺爹应了一声,像一头一直跪在水塘里的牛,当你跑到面前才突然惊起,“她不会舍不得让我吃饭的。” 我一到了看不见屋子的地方,就加快了脚步,母牛已在断崖脚下哞哞地叫唤。它用鼻子轻轻触我,嗅我闻我,哼呼着朝我喷出一股热风似的香甜气息,气息透过我的衣裙,直触到我暖烘烘的肉体。“你还得等一会儿,我很快就来伺候你。”母牛跟我进了谷仓,我在那儿把奶桶放在地上,它朝桶里又是喷气又是哼呼。“我跟你说过了,你得等一会,我要做的事儿多,忙不过来。”谷仓里黑洞洞的。我走过去的时候,有匹马往墙上踢了一蹄子。我继续往前走。那块踢破的墙板像是一块直立的灰白木板。于是我可以看见山坡了,感到空气又吹到我的脸上,缓慢地吹着,灰白的地方没有那么黑,却看不清楚任何东西,松树给往上翘起的山坡罩上黑影,神秘兮兮地像在等待什么。 母牛的身影映在门上,牛的身影舔着奶桶的影子,哼呼有声。 我从牲口厩栏经过,差不多快要走过去了,这时候我听到有声音在说什么,听了好久都听不出说的是啥,听觉都在担心那话没时间说出来。我感到我的身体,全身的肌肉和骨头,都在开裂,对着孤独张开,而要回到不孤独状态的过程却令人害怕。是拉夫,拉夫,“拉夫”拉夫,拉夫。我身子略微前倾,伸出了一只脚却没法走动。我感到有个黑影掠过我胸前,掠过母牛,我赶紧扑向黑影,可是母牛挡住了我,黑影又冲上来挡住了牛发出的香甜气息,哼呼声里充满了草木的香味和宁静的感觉。 “瓦德曼!是你,瓦德曼。” 他从厩栏里钻出来。“你这鬼小子!你这鬼鬼祟祟的东西!” 他没有反抗,迎面扑来的黑影呼啸着逃走了。“怎么啦?我什么也没干呀。” “你这鬼鬼祟祟的臭小子!”我双手抓住他的肩膀,狠狠地摇个不停,我也不知道这双手用力会那么狠,把我俩一齐摇来晃去。 “我可没干,”他说,“连碰都没碰它们。” 我一双手不再摇晃,可仍然抓住他不放。“那你在这儿干吗?我叫你的时候干吗不答应?” “我啥也没干。” “你回屋去,去吃晚饭。” 他往后退缩,我抓住他不松手。“你放开我,不要管我。” “那你干吗来这儿?你是不是来这儿监视我的?” “没有的事儿,我从来不。你现在松手吧,我哪里知道你在这儿,你别管我。” 我仍然不松手,低下头去看他的脸,用眼睛去感觉去判定。他急得快哭了。“那你去吧。晚饭已经上桌了,一会儿挤完奶后我也去那儿。赶快去吧,不然他们就把东西都吃光了。我只希望他的马这会儿已经跑回杰弗逊了。” “他杀死了她。”他说着哭了起来。 “别胡说。” “她从未伤害过他,可他却来把她杀死了。” “别胡说,”他想挣开,我把他抓紧,“别说啦。” “他杀死了她。”母牛哼呼着来到我们背后。我再次摇晃他。 “你给我住嘴,马上把嘴闭上。你这样会把自己搞病的,那就别想进城了。你快去屋里吃晚饭吧。” “我不想吃晚饭,也不想进城。” “那我们就把你一个人留下来。你要是不听话,我们就把你留下。去,听话,不然,那个啥都吃一肚子的老饭桶会把你的那份也吃光的。”他这才走开了,慢慢朝山坡走去,不见了踪影。山顶,树木,屋顶,映着天空立在那儿。母牛哼呼着来触碰我。“你还得等等。你身上的东西跟我身上的相比,根本算不了什么,就算你是头母牛。”母牛哼哼呼呼地跟着我,不一会儿,那股沉闷的热乎乎、灰蒙蒙的气息又喷到了我的脸上。只要他肯帮忙,他是能够把事儿解决的。可是,他连帮什么都不知道。要是知道的话,他是能够替我解决好所有问题的。母牛带着哼呼的鼻息声,朝我的屁股和背部喷气,气息暖暖的、甜甜的。天空横躺在山坡,压在隐秘的树丛上。山背后忽明忽暗地闪现出成片的电光,沉闷的空气在静寂的黑暗里不仅让人看见死气沉沉的大地,而且勾画出死气沉沉的大地轮廓。这空气压在我身上,热烘烘的令人窒息,还透过衣服触到肉体。我心想,你根本不知道什么叫作担忧。我不知道担心什么,忧虑什么,甚至不明白自己是不是在担忧,能不能担忧。我不知道自己可不可以哭泣,是不是尝试过哭泣。我感到自己像是一粒已经湿润的种子,闷在热烘烘的密不透气的土地里,莫名地烦恼。 15.瓦德曼 他们做好棺材,就会把她放到里面去。那以后不知什么时候我才能说起棺材来。我看见前面一片黑暗,又飞旋着离开,于是我叫道:“她在里面,你要把棺材钉死吗?卡什,卡什,卡什!”我被关在屯粮的仓里,新做的门重得我推不开,门关上后我透不过来气,因为里面的老鼠正要把所有的气吸光。我说:“卡什,你要在棺材上钉上钉子吗?把它钉死?钉得死死的?” 俺爹走来走去,他的影子也晃来晃去,在卡什上方,在锯子和该死的木板上边,上上下下地晃动。 杜薇·德尔说过,我们会弄点香蕉来吃。在橱窗玻璃后面,红彤彤的小火车停在轨道上。火车奔跑起来的时候,铁轨会忽明忽暗。俺爹说过面粉、白糖和咖啡太花钱了。因为我是个乡下孩子,因为——唉——有好多孩子在城里还骑自行车呢。干吗成了乡下孩子,面粉、白糖和咖啡就很贵呢?“你吃香蕉不也行吗?”香蕉没有了,吃光了。一根不剩。什么时候火车才能再次跑在铁轨上忽闪忽亮?“爹,为什么我不是个城里的孩子?”我说过是上帝造了我,我可没有跟上帝说过要把我造在乡下。要是上帝能造出火车,干吗不把所有的孩子都造在城里呢,考虑到面粉、白糖和咖啡的缘故?“你吃香蕉不也行吗?” 俺爹走来走去,他的影子也晃来晃去。 那不是她。我刚才在那儿瞧过的,看清了的。我原以为是她,其实不是。那不是俺娘。别人躺进她的床又拉上被子的时候,俺娘已经离开了。她走远了。“她走到有城那么远的地方了吗?”“她走到了比城还要远的地方。”“是不是所有的兔子和负鼠都跑到了比城更远的地方?”上帝造了兔子和负鼠,造了火车。要是俺娘跟兔子没有两样,上帝干吗要为它们的去处造一个不同的地方? 俺爹走来走去,他的影子晃来晃去。锯子发出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它已经睡着了似的。 这样看来,要是卡什把棺材钉上,俺娘就不是兔子。同样,要是俺娘不是只兔子,我不能在粮仓里呼吸,那卡什就会把棺材钉上。要是俺娘让他钉上,里面的就不是俺娘。我一清二楚。我当时在那儿,我看见的,那不是她。我亲眼见到的。他们以为是她,所以卡什要把棺材钉上。 那不是她,因为鱼是躺在那边泥土里的,现在全都给剁成段了。是我把它剁成段的。现在鱼在厨房里,躺在血淋淋的煎锅里,等着煎好了来吃。那么,当时鱼不是鱼而她是鱼,现在呢,鱼是鱼而她不是鱼了。明天,鱼给煎来吃了,她就会是他、俺爹、卡什和杜薇·德尔了,于是棺材里什么东西都没有,她就能呼吸了。当时鱼是躺在那边泥土里的,我可以找来弗农,他当时在场,看见了的。有了我俩作证,鱼就会是鱼,后来才不是鱼的。 16.塔尔 我们被吵醒的时候,已经半夜了,雨也开始下了。暴风雨正在酝酿,这可是一个令人担惊受怕的夜晚。在这样一个下雨的夜晚,一个人把牲口喂好回到屋里,吃了饭上床睡觉,会觉得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就在这个时候,皮博迪的两匹马来到屋前,浑身是汗,拖着破损的马具,颈轭夹在外边那匹马的两腿之间。科拉说:“艾迪·本德仑出事了,她终于咽气了。” “皮博迪有可能到这附近十来户人家的随便哪一家出诊,”我说,“再说,你怎么知道这就是皮博迪的马?” “嗯,难道不是吗?”她说,“你只管去把马套好。” “干吗?”我说,“她要是真的去了,不等天亮咱们也帮不上忙。再说暴风雨马上就来了。” “这是我的责任,”她说,“你去把马牵进来。” 可是我不情愿去。“按理说,要是他们需要咱们帮忙,应当派人来请的。再说,你连她是不是去了都还没有搞清楚。” “嘿,你难道认不出这是皮博迪的马?你敢说这不是吗?好啦,你去吧。”可我还是不愿去。我发现,乡亲们要是需要谁帮忙,最好等人家派人来请。“这可是我这个基督徒的责任呀,”科拉说,“你是不是想要阻挡我去尽基督徒的责任?” “你要是愿意尽责,明天你可以在那儿待一整天嘛。” 就这样,科拉把我叫醒的时候,天已经下雨了。等我拿着灯去开门的当儿,灯光照在玻璃上,他应当看见我来了,可还是不断地敲门。声音不大,可敲个不停,像是敲着敲着就快睡着了。可是,我压根儿没注意到敲门的地方有多低,打开门后什么也没看见。我把灯举高些,透亮的雨点儿闪过,科拉在背后的门厅问道:“弗农,是谁?”可我开始那阵子什么也没看见,再把灯拿得更低些,往门四周照照,又往下边照照。 他看上去像条落水狗,没有戴帽子,穿一身干活的衣裳,在稀泥地里走了四英里,泥巴溅上了膝盖。我叫了一声:“噢,我的天!” “弗农,是谁呀?”科拉问道。 他看着我,双眼瞪得浑圆,黑眼珠子横在中间,像是你突然把光照在猫头鹰脸上所见到的一样。“你记得那条鱼吧。”他说。 “快进屋里来,”我说,“怎么回事?你娘——” “弗农。”科拉说。 屋外黑洞洞的,他站在外面门后边。雨点打在灯上,我担心灯随时都可能破裂。“你当时在场,”他说,“你看见的。” 这时科拉来到门边。“你赶快进屋来避避雨。”她说着一把拉他进屋。他还在盯着我,那神情活像条落水狗。“我跟你说过的,”科拉说,“我跟你说出事了。你快去套马。” “可他说的不是——”我说。 他望着我,身上的水直往地板上滴。“他会把地毯给淋坏的,”科拉说,“你快去套马,我领他到厨房去。” 可是,他赖着不走,滴着水,一双眼睛望着我。“你当时在场的,你看见鱼就躺在那儿。现在卡什一心要把她钉到里面去,可那时鱼是躺在那边地上的。你看见的,地上还有印呢。我往这儿来的时候还没下雨,后来才下起来的,咱们现在赶回去还来得及。” 说真的,我听了感到害怕,真不知道他在胡说些什么。可是科拉却听明白了。“你赶快去把马套好,”她说,“他难过成这样,都昏头昏脑的了。” 说真的,我心里害怕。一个人总该动动脑子才行:想想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悲伤事儿和种种的烦恼,想想它们会像雷电随时向任何地方劈去。我想,一个人真得对上帝抱有坚定的信心才能保全自己。有时候我琢磨:科拉是不是有点儿过分用心,像是老在挤开别人好让自己比谁都更靠近上帝。可是又一想,遇到眼前这种事,还是她做得对,一个人就应该仔细。我有这样一位贤惠的妻子,一辈子追求高尚,处处行善,我想这是我的幸运。正像她常说的,我真幸运。 有时候,一个人真该想想这种事。不过,用不着经常去想,这样才对;因为上帝的用意是让你去做,而不是花太多时间去想;因为一个人的脑子像一台机器,是经不起你老是折腾的。当然,机器最好是按常规转动,每天干同样的事儿,不需要转动的部分就别让它动。我以前说过,现在还要再说一遍,达尔的毛病恰好就出在这上头:他成天没完没了地想事情。科拉说得对,达尔就是需要娶个媳妇来治治他这毛病。可一想到这,我禁不住又想:要是一个人非得靠娶个媳妇来帮忙,那他差不多就没治了。科拉还说过,上帝之所以还得造出女人来,是因为男人见到自己的优点也认不出,我认为科拉这话也说得很对。 我套好马回到屋里的时候,他们已经在厨房了。她把衣服直接穿在睡衣外面,头上扎了条披巾,她的《圣经》用块油布裹起来,还备了一把伞。可他呢,坐在一只反扣着放在炉边的铁桶上,那是科拉之前放在那儿的,他身上的雨水还在往地板上滴。“除了说一条鱼,我从他嘴里什么也没问出来,”她说,“这是对他们一家的审判呀,我从孩子身上看见了上帝显灵,这是安斯·本德仑的报应,这是对他的警告。” “我跑出来后才开始下雨的,”小孩又说,“我跑出来了。我在路上。可那时鱼在泥地里,你是看见的。卡什一心要把她钉到里面,可是你是看见鱼的。” 我们赶去那儿的时候,雨下大了;小孩裹着科拉的披巾,坐在我和科拉之间。他不再说什么了,只是静静地坐着,科拉把伞支在他头上。科拉哼着圣歌,时不时停下来说一句:“这是对安斯的惩罚,好让他明白他正走在罪过的道路上。”说完又继续唱。小孩坐在我们中间,身子微微前倾,像是觉得骡子跑得不够快。 “那时候鱼是躺在那儿的,”小孩又说,“可是雨是在我离开了之后才开始下的,所以我没法去开窗子,因为那时候卡什还没有把她钉进去。” 我们钉上最后一颗钉的时候,已经过了半夜了。等我回到家里,解开骡子,天差不多蒙蒙亮了。我回到床边,看见科拉扔在枕头上的睡帽,真是一点不假,这时我仿佛又听见科拉在哼唱,感到小孩向前倾着身子坐在我们中间,像是要跑在骡子的前面;我仿佛还看见卡什手拿锯子忙前忙后;还看见安斯像个稻草人似的立在那儿,像是一头牛站在没膝的水塘里,要是有人来把池塘掀立起来,他也不会有任何知觉的。 等我们钉好最后一颗钉,把棺材抬进屋里时,天快亮了。她躺在屋里的床上,窗子开着,雨水又吹到了她身上。卡什去弄窗子,忙乎了两次,已经瞌睡到极点,科拉说他的面容像是这儿圣诞节时戴的一副假面具,而且是埋在地下一段时间再挖出来的模样。人们终于把她放进棺材,钉上钉子,这样他才不用去打开朝向她的窗户。第二天早上,人们发现他只穿了件衬衫睡在地板上,像是头累垮了的牛,还发现棺材盖子上面钻满了孔眼,最后一个孔眼里还留下卡什新买的木螺钻,钻头折断了。人们把盖子抬开,发现有两个孔钻到了她的脸上。 这要说是报应的话,也不合适,因为上帝要做的事很多,顾不了这个。上帝要做的事肯定少不了。再说,安斯·本德仑的唯一负担是他自己。每当听到乡亲们嘀咕他的不是,我心里就这么想:他还不至于那么差劲吧,要不然他哪能撑到今天。 这样说也不合适,要真是的话,我该死,因为就是拿耶稣说过“让小孩子到我这里来”93的话当凭据,也不能算正确。科拉说过:“我为你生的正是上帝赐予我的。因为我坚信上帝,我面对这种事既不害怕也不恐惧,我的信仰在鼓励着我,支撑着我。要是你没有儿子,那是因为智慧的主另有旨意。在上帝的子民、男男女女面前,我的一生现在是、一直是一本摊开的书,因为我坚信我的主,坚信我得到的酬报。” 我认为她是对的。我想,在天下的男男女女中间,要有谁能让主放心托付而又完全不用操心的,这个人就是科拉了。当然,无论上帝初衷如何,我想对她都会有所通融的,不过这些通融都是为了人们好,至少我们是会喜欢这些通融的,至少我们能够接受下来,装作喜欢的样子。 17.达尔 煤油灯放在一个树桩上。灯已经生锈,遍体油腻,破裂的灯罩被一旁升上来的油烟熏黑,微弱而又沉闷的灯光照在搁凳、木板和四周的地面上。小木削片散落在黑暗的地面,像是在一块黑色画布上随意涂抹的淡淡的白油彩;一块块木板却像从黑暗里拔出来的又长又光的破布条,只是里外翻了个面而已。 卡什在搁凳之间干着活,来来回回忙碌,举起木板又放下,在死寂的空气里,木板碰撞出悠长的回响,仿佛他是在一个看不见的井底摆弄木板,声响没有发出就已停止,有了动静才会从就近的空气里释放出来,加入到不断反复的回响中。卡什又在用锯子了,胳膊缓慢地闪亮,沿着锯片露出一束细微的火光,每拉一锯,火光就在锯子上下两端消失了又重新点燃,形成一个不断线的椭圆形。这样一来,锯子仿佛有六英尺长,朝着俺爹那不体面的无所事事的剪影锯进锯出。“把那块木板递给我,”卡什说,“不是这块,是那一块。”他放下锯子,走过来拿起他要的那块,举平的木板晃出一条长长的光,仿佛把俺爹的身影扫到一边去了。 空气里像是带有硫磺味儿。光影落在一个不可捉摸的空气层面,就像落在一堵墙上,声音下落时仿佛没有走多远,而是凝住不动忽然冥思起来。卡什不停地干活,身子半侧向微弱的灯光,一条腿和一条杆子般粗细的胳膊紧绷着,面孔在不知疲倦的胳膊上方显得全神贯注,活力十足,稳稳地斜侧着插入光影。天空低处有片状闪电,隐约可见;树木映着闪电纹丝不动,枝桠竖起,膨胀开来像怀了身孕似的躁动不安。 下雨了。起初雨点来势凶猛,迅疾却稀疏,落在树叶上,打在地面上,像是发出长叹,终于从难以忍耐的拖延中获救出来。雨点大得像铅弹,热烘烘的像刚从枪膛里蹦出来,扫过煤油灯时发出恶意的嘶嘶声。俺爹扬起脸,嘴角松弛,一圈又湿又黑的鼻烟紧紧黏在牙龈根部;在松弛面部呈现出的惊讶神情后面,他仿佛在做超越时间的冥思,想到了最终的愤怒。卡什抬头看了一眼天空,随后又看了一眼煤油灯。他没有放松手里的锯子,从活塞般拉动的锯齿边发出的火光没有断线。“快去拿点东西来遮住油灯。”他说。 俺爹朝屋里走去。雨忽然下大了,没有雷声,没有任何警示。他刚到门廊边,就给推上了门廊;一瞬间,卡什浑身湿透。然而锯子照样在拉动,像是锯子和胳膊都安然执着地相信,这雨不过是心里产生的幻觉而已。接着他放下锯子,走到煤油灯旁,弯下腰来用身体遮挡,他的湿衬衫凸显出瘦骨嶙峋的背部,仿佛突然之间他连同衬衫整个儿地给翻错了面。 俺爹穿着珠尔的雨衣回来了,手里拿着杜薇·德尔的。卡什蹲在油灯的上方,伸手往后抓起四根棍子插进地里,从俺爹的手里接过杜薇·德尔的雨衣,摊开在四根棍子上为油灯搭起一个顶棚。俺爹看着他这样做,说道:“我不知道你该穿什么,达尔自己带上雨衣走了。” “淋湿就淋湿呗。”卡什说。他又拿起锯子,继续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地拉动,那不慌不忙、自由自在的劲头,像是一个活塞在机油里扯动。他像个小老头,身材细小得如同小孩一般,瘦骨嶙峋,浑身湿透还在不知疲劳地干活。俺爹瞧着卡什,眨巴着眼,脸上雨水直流;他又抬头望望天空,带着那种沉默静思、愤愤然而又无辜的表情,仿佛这一切全在他的预料之中;憔悴的脸上流着雨水,时不时地动一动,走上几步,拿起一块木板或者一件工具,然后又放下。弗农·塔尔这时已经到了,卡什穿上了塔尔大婶的雨衣,他和弗农在到处找锯子;过了一会儿,他俩才发现锯子在俺爹的手里。 “你干吗不进屋去避避雨?”卡什说。俺爹看着他,脸上的雨水缓慢地流淌,这张脸像是由一位坏脾气的漫画家刻出来的,流露出丧妻之际最最荒诞不经的神情。“你进屋去吧,”卡什说,“有我和弗农就行了。” 俺爹瞧着他俩,珠尔的雨衣穿在他的身上,衣袖显得太短;雨水在他脸上流着,慢得像冷冻的甘油。“淋就淋吧,我不怪她。”他说着又走动起来,还动手去搬木板,拿起来又小心翼翼地放下,仿佛在搬动玻璃。他走到煤油灯跟前,用手去拉撑开做棚的雨衣,直到拉得塌下来,卡什赶紧过去重新架好。 “你快进屋里去吧。”卡什说着领他进屋。回来的时候,卡什拿回俺爹刚穿过的雨衣,把它折叠起来放进棚里给油灯当垫底。弗农没有停下手里的活儿,抬头看时仍然在锯木板。 “你早该领他进屋去,”弗农说,“你知道这场雨迟早要下。” “他就是有这种毛病。”卡什说,看着木板。 “唉,”弗农说,“他总会来掺和的。” 卡什眯眼端详木板,漫天飘摇不定的雨点不断打在长长的木板侧面。他说:“我想把板子弄成斜面。” “那可要费更多工夫。”弗农说。卡什把板子沿边固定,弗农看了一会儿,把刨子递给卡什。 弗农稳稳地握住木板,卡什以一个珠宝匠般精心细致到极点的态度,把边沿刨成斜面。塔尔大婶到门廊边来叫了一声弗农,问道:“你们还差多少?” 弗农头也没抬。“不用多久了,不过还有一阵子。” 她看着卡什伏在木板上方,他做任何动作,灯光都会粗野夸张地在他雨衣上滑动。“你去谷仓拆几块木板下来用,完事后进屋来,免得淋雨,”她说,“不然,你们俩都会没命的。”弗农没有反应,她又叫道:“弗农!” “我们很快就干完了,”他说,“再有一会儿就完成了。”塔尔大婶又看了看他俩,之后只好转身进屋。 “要是时间紧,我们真可以从那儿拆下几块木板,”弗农说,“我以后再帮你们补回去。” 卡什停住手里的刨子,沿木板眯眼看去,又用手抹了一把。“递我另一块。”他说。 快到天亮时,雨停了。但是,卡什钉好最后一颗钉的时候,天还没有大亮。他僵直地站起身,埋头端详终于完工的棺材,其他人也在一旁瞧着他。在油灯的光影里,他面色冷静,略带沉思,慢条斯理地在穿着雨衣的腿上擦了擦双手,动作从容,决断而又镇定。接着,他们四人——卡什、俺爹、弗农和皮博迪,把棺材扛上肩膀朝屋里抬去。棺材并不沉重,他们却走得缓慢;棺材里面是空的,他们却小心翼翼地抬着;棺材没有生命,他们在搬动时相互说话却谨慎而又肃静,仿佛完工后的棺材现在有了生命,这时还在浅睡着等待苏醒。他们的脚拘谨而又笨重地踏在黑暗的地板上,像是他们好长时间没在地板上走过路似的。 他们把棺材抬到床边放下。皮博迪轻声说道:“咱们吃点什么吧,天都快大亮了。卡什哪去了?” 他回到了搁凳旁边,在油灯微弱的光线下弯腰收拾他的工具,还用一块布仔细擦拭一翻才放进工具箱,箱上钉了条可以背上肩的皮带。然后,他拿上工具箱、油灯和雨衣朝屋子走去,登上台阶时渐渐发白的东方映衬出他朦胧的身影。 在一间陌生的房里,你必须什么都不想才能入睡。在你做到什么都不想之前,你是什么?而在你什么都不想的入睡之际,你什么也不是了。当你酣然大睡时,你便没了自己,从来不曾存在。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我也不知道自己存在还是不存在。珠尔知道他存在,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存在不存在这回事。他做不到入睡前什么都不想,因为他不是他自己的存在而是他不存在的自我。隔着这堵没有灯光照亮的墙壁,我能够听见雨水绕着我们的大车落下,车上装的木料已不再属于砍倒又锯下它们的人了,可现在也不属于买下它们的人,也不属于我们,虽然是装在我们的车上,只有风和雨在向还没入睡的珠尔和我勾画它们的轮廓。因为睡眠意味着不存在,风和雨是过去的存在,木料现在也不存在。然而,大车现在是存在的,因为当大车成了过去的存在,艾迪·本德仑就会不存在。珠尔现在存在,艾迪必然存在。这样说来,我也必然存在,不然在一间陌生的房里,我不可能做到什么也不想。现在我要不是什么也不想,那我就是存在的。 有多少次我躺在陌生的屋檐下又逢下雨,想念起家来。 18.卡什 我把棺材做成了斜面的,这样做—— 1.钉子钉住的面积要大些。 2.每一个结合口的咬合面积要大两倍。 3.雨水只能斜着渗入棺材。水要是垂直流动或平面流动,最最容易。 4.人在屋子里有三分之二的时间是垂直生活的。所以,房屋的结合面和接缝线都是垂直的,因为压力是垂直作用的。 5.人在床上总是躺卧着的,床的结合面和接缝线都做成侧向的,因为躺卧的压力是横着走的。 6.例外的情形。 7.人体不像一根枕木那样方方正正。 8.动物磁力。 9.遗体的动物磁力使体重的压力斜向作用,所以棺材木板的结合面和接缝口要做成斜向。 10.人们从旧的坟土堆可以发现,坟土堆的泥土是斜向陷塌的。 11.而要是一个自然的洞,泥土会在正中往下塌陷。 12.所以,我把棺材做成了斜面的。 13.做了一件更漂亮的活。 19.瓦德曼 俺娘是条鱼。 20.塔尔 我再次来到安斯的家,已经十点钟了。皮博迪的两匹马拴在马车后部,它们已经把这辆平板马车从出事的地方拖回来了。奎克在距小溪一英里远的山沟发现马车翻了个底朝天,横跨在沟上。马车是在小溪旁给拖出路道的,这儿早已有十多辆马车出过事。发现马车的是奎克,他说溪水已经涨了,而且还在上涨。他说溪水已淹过桥桩上他所见过的最高痕迹。“那桥可经不住这样大的水呀,”我说,“有谁把这告诉安斯了吗?” “我告诉他了,”奎克说,“他说他估计两个孩子已经听说了,卸了货现在该是在回家的路上。他说他们能装上棺材过桥的。” “他最好还是别想过这桥,就把她埋葬在纽霍普得了,”阿姆斯迪德说,“这座桥老了,我可不愿跟它开玩笑。” “他是铁了心要送她去杰弗逊。”奎克说。 “那他最好赶快动身。”阿姆斯迪德说。 安斯在门口迎接我们。他把胡子刮了,但刮得并不高明,下巴上拉出一道长口。他穿上了礼拜天才穿的裤子,一件白衬衣,领扣也扣上了。衬衣光滑地贴在他的驼背上,看上去背部比平时任何时候都更驼,像是穿白衬衣就会出这种效果。他的面部表情也有一些异样,现在正眼瞧咱们邻里,很有些庄重的样子,面容凝重悲伤,我们走到门廊时他还跟我们握手。我们进门之前刮去鞋底上的泥土,身上穿的礼拜天衣服有些僵硬,窸窸窣窣作响;他一一招呼我们,我们却没有正眼瞧他。 “赏赐的是耶和华。”我们说。 “赏赐的是耶和华。” 小男孩不在那儿。皮博迪告诉我们:小孩如何闯进厨房,发现科拉在烹制那条鱼,于是大喊大叫着扑上前去,抓扯科拉;科拉又是如何把他拽到谷仓才了事的。“我那两匹马没事吧?”皮博迪问道。 “没事,”我告诉他,“今天早上我还喂过它们呢。你那辆车看上去也没事,没有什么破损。” “没有谁搞鬼吗?”他说,“我真想花点钱弄清楚,马跑掉的时候那小孩在什么地方。” “马车要是有什么地方损坏,我愿意帮你修好。”我说。 女人们陆续进屋去了,我们能听见她们谈话和扇扇子的声音。扇子啪嗒、啪嗒、啪嗒作响,谈话声却有点儿像一群蜜蜂在水桶里嗡嗡作声。男士们进了门廊就站在那儿,随意交谈几句,大家谁也不正眼瞧谁。 “你好,弗农,”人们跟我打招呼,“你好,塔尔。” “看样子还会下雨的。” “肯定会下。” “是的,没错。肯定会继续下。” “这雨来势挺猛的。” “去得却很慢,不会罢休的。” 我转到屋后去。卡什正在那儿填补小孩在棺材盖上钻的洞眼,他一根又一根地削木条,湿木棍子削起来很费事。他本来可以劈开一个罐头盒子,用铁皮把洞一一盖上,谁也看不出有什么两样,至少是谁也不会在意的。我看见他像是在做玻璃活儿似的,一小时才削好一条木楔,其实他满可以随地捡起十多根木棍,一一敲进洞眼,那不也行吗? 我们补完洞眼之后,我回到屋前。这时男士们已经离开屋子,到了屋前的地方,有的坐在木板的两头,有的坐在锯木搁凳上。这是我们昨晚打造棺材的地方,他们坐的坐,蹲的蹲,都在等候还没到来的维特菲尔德牧师。 人们抬头望了我一眼,带着一种询问的目光。 “快弄好了,”我说,“他正要钉上钉子。” 人们站起身来的时候,安斯到门边来瞧了瞧我们,于是大家又回门廊去,再一次仔细刮掉鞋底上的泥土,在门口磨蹭一会儿,彼此谦让着等别人先进去。安斯站在门里面,庄重而又矜持。他挥手示意往里走,然后又领着大家进入房间。 人们头脚颠倒地把她放进棺材。卡什把棺材做成了个座钟形状,像这样: 每个结合面和接缝口都做成倾斜面,用刨子刨光,合起来严密得像一面鼓,精巧得像个针线盒。人们把她头脚倒置,是为了不弄皱她的衣服。那可是她的结婚礼服,下摆呈喇叭状;头脚倒放,裙子的下摆就可以展开了。人们还剪下一块蚊帐布给她当面纱,以免显露脸上被钻破的地方。 我们都往外走的时候,维特菲尔德才姗姗到来。他进屋时,腰部以下全湿了,还沾满了稀泥。“上帝给这家人慰藉,”他说,“我迟到了,因为桥给冲垮了。我绕道去了老浅滩,骑马蹚水过河的,上帝保佑了我。愿上帝的恩典也降临这户人家吧。” 我们又回到搁凳和短截木板之间,有的坐下,有的蹲着。 “我就知道桥会垮。”阿姆斯迪德说。 “那座桥啊,那座桥在那儿很久了。”奎克说。 “你得说,是上帝一直在护着它的,”比利大叔说,“已经二十五年啦,我没听说过有谁动过锤子去修补过。” “桥造了有多久了,比利大叔?”奎克问。 “让我想想……它是在……是在1888年造的,”比利大叔说,“我记得这个,是因为第一个过桥的人是皮博迪,他到我家来为乔迪接生。” “比利,要是你老婆每下一次崽我就得过一回桥的话,那桥早就没了。”皮博迪说。 大家都笑了,声音忽然大了起来,过后马上又变得安静,大家都回避着彼此的目光。 “有许多走过这座桥的人,今后怕是过不了任何桥了。”休斯顿说。 “这是实话,”利托江说,“一点不假。” “又多了一个过不了桥的人,再也过不了啦,”阿姆斯迪德说,“他们用车子运送她到城里得花两三天时间呢,运到杰弗逊再回来得花整整一个星期。” “安斯干吗要急着运送她去杰弗逊,非去不可?”休斯顿问道。 “他是答应过她的,”我说,“是她要这样做,她是那儿的人,非去那儿不可。” “安斯也是非去不可的。”奎克说。 “唉,”比利大叔说,“就像是有这么一个人,一辈子什么事儿都无所谓,却忽然死着心眼要干某件事,这可给他认识的所有人带来了大麻烦。” “是呀,现在要想过河得靠上帝帮她了,”皮博迪说,“安斯是办不到的。” “依我看,上帝是会帮忙的,”奎克说,“迄今为止,安斯不都是有上帝在关照吗?” “这话一点不假。”利托江说。 “一直关照到现在,欲罢不能了。”阿姆斯迪德说。 “我看,上帝跟我们周围的人一样,”比利大叔说,“关照到现在,不管也不行啦。” 这时卡什出现了,他换上了一件干净的衬衣。他的头发还是湿的,梳得服服帖帖,整齐地搭在脑门上,那又黑又亮的样子就像他涂了油彩在头发上似的。他来到我们中间,僵直地蹲下,大家都瞧着他。 “这样的天气,你是不是有感觉?”阿姆斯迪德问他。 卡什没有答话。 “摔断过骨头总是会有感觉的,”利托江说,“断过骨头的人能预知天气。” “还算卡什运气,他摔下来只断了一条腿,”阿姆斯迪德说,“弄不好他会一辈子卧床不起的。卡什,你是从多高摔下来的?” “二十八英尺四又二分之一英寸,大概是这个高度吧。”卡什说。这时我挪近他身边。 “人站在湿木板上是容易滑倒的。”奎克说。 “太倒霉了,”我说,“不过那时你能有什么办法呢。” “都是那些娘儿们不好,”卡什说,“我那样打造是为了她的平衡,我是比照她的尺寸和体重来设计棺材的。” 要是湿木板会使人滑倒,那么这鬼天气结束之前,准会有不少人摔倒的。 “那时你能有什么办法呢。”我说。 我才不管多少人摔倒呢,我关心的是棉花和玉米。 皮博迪也不会在乎人们摔不摔倒。是不是,大夫? 那是事实。地里迟早会被冲刷得干干净净。似乎总会有事儿发生。 那是当然。所以,东西才会值钱。要是什么事儿都不发生,人人都获得大丰收,你以为还有人会费力去种庄稼吗? 哼,要是我喜欢看见自己种的庄稼在地里被冲得一干二净,那我就不是人,那可是我用汗水浇灌出来的呀。 那是实话。除非一个人有本事叫下雨就下雨,他才不会在乎庄稼被冲走。 谁有那种本事?他的眼珠子该是什么颜色? 对啦,是上帝让庄稼生长,是他认为该把庄稼冲走才冲走的。 “那时你能有什么办法呢。”我说。 “都是那些娘儿们不好。”卡什说。 屋子里,女人们开始唱圣歌了。我们听见第一句歌词响起,入调之后歌声变得嘹亮起来。于是,我们赶忙站起身朝门口走去,一面摘下帽子,吐掉嘴里嚼的烟草。但是我们没有进门,而是停下来在台阶上聚成一群,双手松松地握着帽子,放在身前或背后,一只脚伸在前面站着,头低垂下来,目光不是落在手里握着的帽子上,就是看着地面,或者时不时地看一眼天空,瞟一眼旁人庄重沉静的面容。 歌唱完了,声音颤抖着越来越轻,停了下来。 这时,维特菲尔德开始讲话了,声音听起来比他的个子更壮实,好像两者不属于同一个人;他是一个,他的声音是另一个的;两人并肩骑在两匹马上,蹚水过了老浅滩来到屋里,一个身上溅满泥浆,另一个连衣服都没打湿;一个兴高采烈,另一个垂头丧气。屋子里有人哭了起来,听上去仿佛她的双眼和声音折返体内,倾听着。我们挪动了一下身子,把重心移到另一条腿上,彼此目光相接却又像没有接触到似的。 维特菲尔德终于停了下来。女人们又开始唱歌。气氛凝重,她们的歌声像是来自空气,汇到一起后飘来飘去,带着哀伤而又令人宽慰的调子。歌唱完了,歌声仿佛迟迟不散,像仅仅是退进了空气里;我们要是身子一动,歌声又会释放出来,重新弥漫在我们周围,哀伤而又令人宽慰。女人把歌唱完了我们才戴上帽子,动作有些僵硬,像是我们从来没有戴过帽子似的。 回家路上,科拉还唱个不停,她唱道:“我正朝着我主和我的酬报大步前进。”她坐在马车上,披巾裹着双肩,没有下雨却支起雨伞。 “她得到了她的酬报,”我说,“不管她去了哪里,她终于摆脱了安斯·本德仑,这就是她的酬报。”她在那副棺材盒子里躺了整整三天,等达尔和珠尔先是回到家里,然后去弄一只新车轮,再回到他们车子陷在沟里的地方。安斯,就用我家的大车吧,我说。 我们要等我们自家的,他说。她会想这样的,她一向是个特别挑剔的女人。 第三天他们回来了,把她载上大车,这时动身已经太晚了。你们只好绕远道去过萨姆森家那儿的桥了。你们到达那儿得花一天的工夫,从那儿去杰弗逊还有四十英里。安斯,就用我家的大车吧。 我们要等我们自家的,她会想这样的。 我们在离开安斯的家大约一英里的地方,看见小孩坐在一个烂泥塘的边上,我从来没听说过这塘子里有鱼。他转过头来看着我们,眼睛睁得大大的,神色镇定,脸上肮脏,一根钓竿横在膝头。科拉仍然在唱歌。 “今天可不是钓鱼的好日子啊,”我说,“你和我们一块儿回家吧,我明天一大早就带你去河边抓鱼。” “这里面有一条,”他说,“杜薇·德尔看见过的。” “你跟我们走吧。河里是抓鱼最好的地方。” “就在这儿,”他说,“杜薇·德尔看见过的。” “我正朝着我主和我的酬报大步前进。”科拉唱道。 21.达尔 “死了的不是你的马,珠尔。”我说。他笔直地坐在座位上,略微前倾,背部像块木板。他的帽檐湿透了,有两处从帽顶塌陷下来遮住他木然的面孔,因此他得把头低一点才能透过帽檐往外看,像是透过头盔的护面朝外看那样。他的目光越过山谷远望,朝向靠在断崖边的谷仓,臆想那儿有一匹看不见形状的马。“看见了吗?”我问。远在我们家屋顶的高空,有东西映着迅速移动的凝重天空打旋,圈子越转越小;从这儿望去,不过是一些小黑点而已,却老在那儿转个不停,不怀好意。“可是,死了的不是你的马。” “讨厌,”他说,“讨厌!” 因为我没有母亲,我不可能爱我母亲。珠尔的母亲是一匹马。 秃鹰在高空中盘旋,好像悬在那儿一动不动,流动的云却给人一种它们在后退的幻觉。珠尔一动不动,腰板挺直,表情木然,臆想那匹马的姿势像是一只收敛双翅、紧绷俯身的老鹰。家里人在等待我们,等待着他归来,做好了搬动棺材的准备。他走进马厩,等他的马踢他,这时他就可以蹓过去,跃上马槽,歇在那儿远望,从隔在当中的马厩棚顶看空荡荡的小路,然后爬到堆放着干草的顶层。 “讨厌。讨厌。” 22.卡什 “这样放,会不平衡。要想在搬动和运走时保持平衡,咱们得——” “抬呀。真要命,你抬呀。” “我跟你说,这样抬起来不平衡,运走也不平衡,除非——” “抬呀!喊你抬。见鬼去吧,笨头笨脑的蠢猪,抬呀!” 这样放不平衡。人们要是想在搬动和运走时保持平衡,他们得—— 23.达尔 他在我们中间,八只手有他的两只,大家都弯下腰抬棺材。从他的脸上可以看出,血液在一股股往上涌;血不上涌的时候,他脸色发青,如同母牛反刍的草料的青色,光滑厚实泛白;他憋着气,脸涨得通红,火气很大,用劲用得嘴唇上翻。“抬呀!”他叫道,“见鬼去吧,笨头笨脑的蠢猪!” 他用力一抬,猛然把整个一边抬了起来,我们赶紧使劲抬起以保持平衡,免得棺材整个儿翻倒。棺材稳了一会儿,好像突然有了自己的意志,又好像里面枯瘦如柴的她怒气冲冲地抓了一把;虽然已经不在人世,她似乎为了某种体面,还要努力隐藏一件被自己身体弄脏的外衣。接着棺材挣脱开来,突然往上升,像是她的躯体抽缩增加了棺木的浮力,又好像是她眼见那件外衣快要被夺走,立即拼命去抢,情急之下用力过猛,没顾及到棺材自身的意愿和需要。珠尔的脸色全变青了,我听见他气得直咬牙。 我们抬着棺材穿过门厅,脚步不齐,行动笨拙,七歪八倒地走过地板,抬出了门口。 “现在,停一下。”俺爹说着放开双手,转身回去锁大门,但是珠尔不愿停下等他。 “继续走呀,”他用他那憋气的声音说道,“走呀!” 下台阶的时候,我们小心翼翼地把棺材抬低一些,竭力保持平衡,像是抬着什么无价之宝。我们把脸转开,紧闭孔鼻,透过上下牙齿间的缝隙呼吸。下了小路,我们朝山坡抬去。 “咱们最好等一等,”卡什说,“我跟你们说吧,棺材现在已经不平衡了,下坡时还得多一个帮手。” “那你就松开手得了。”珠尔说。他不愿意停下来,于是卡什渐渐落在后面,一瘸一拐,气喘吁吁地想再赶上来。接着,他与我们拉开了更大的距离。珠尔独个儿抬着棺材前部,这样一来,随着路面渐渐倾斜,棺材便翘了起来,从我手中滑走,像只雪橇在无形的雪上滑行,顺利地排开空气,仿佛还留下了棺材的形影。 “珠尔,等一等。”我叫道。可是,他才不愿意等呢。现在他几乎是跑了起来,把卡什甩到后面。这时我感到,我独自扛着的后部几乎没有重量,仿佛棺材顿时成了一根干草,漂浮在珠尔愤怒绝望的浪潮里。在我甚至没有触到棺材之际,他扭开身子,让棺材摇摇晃晃地越过他而去,然后伸手让它停下来,同时又顺势一推,便把它送上了大车底板。他回过头来瞧了我一眼,脸上充满了愤怒与绝望。 “蠢猪,笨死了。” 24.瓦德曼 我们要进城去了。杜薇·德尔说,小火车不会卖掉的,因为它属于圣诞老人;圣诞老人要把它收回去,等到下一个圣诞节再拿出来。到那时,小火车又会摆到橱窗玻璃后面,闪闪发亮地等在那儿。 俺爹和卡什从小山坡下来,珠尔却往谷仓走。“珠尔。”俺爹叫了一声,珠尔没有停步。“你往哪儿去?”俺爹问道。珠尔还是没有停。“你把那匹马留在这儿。”俺爹说。珠尔停下脚步,瞪了俺爹一眼,眼睛瞪得溜圆,像是两颗大理石珠子。“你把马留在这儿,”俺爹说,“咱们全都坐进大车和娘一起走,像她希望咱们做的那样。” 可是,俺娘是条鱼。弗农看见的,他当时在场。 “珠尔的娘是匹马。”达尔说。 “那我的娘就可以是条鱼,对不对,达尔?”我问。 珠尔是我的哥哥。 “那我的娘也非得是匹马啰。”我说。 “是吗?”达尔说,“要是俺爹是你的爹,干吗就因为珠尔的娘是匹马,你的娘就非得是匹马不可呢?” “为什么是这样?”我问,“达尔,为什么呢?” 达尔也是我的哥哥。 “达尔,那你的娘是啥呢?”我问。 “我从来没有娘,”达尔说,“要是我曾经有过,那也是过去的事了;既然是过去了的,就不可能是现在,对不对?” “不对。”我说。 “那么,我就没有,”达尔说,“这下对不对?” “不对。”我说。 我有。达尔是我的哥哥。 “可是,你有啊,达尔。”我说。 “这我知道,”达尔说,“这正是我没有的原因,要有的话,一个女人哪能下这么多的崽儿。” 卡什扛着他的工具箱,俺爹瞪了他一眼。“回来的路上,我要在塔尔家停下,”卡什说,“接着修,把他家的谷仓顶修好。” “这可是大不敬呀,”俺爹说,“这是在有意冒犯她,也是冒犯我。” “那你是想让他大老远地回到这儿,再扛着箱子走到塔尔家去吗?”达尔说。俺爹瞧着达尔,嘴里不住地嚼动。现在俺娘成了一条鱼,俺爹每天都要修面刮胡子。 “这样做不对。”俺爹说。 杜薇·德尔手里拿了一包东西,还带上了装着饭食的篮子。 “那是什么?”俺爹问道。 “塔尔大婶的蛋糕,”杜薇·德尔说,一边爬进大车,“我帮她带到城里去。” “这可不对,”俺爹说,“这是对死者的冒犯。” 小火车会在那儿。杜薇·德尔说的,圣诞节时就会出现在那儿,在轨道上闪亮。她说过,圣诞老人不会把它卖给城里孩子。 25.达尔 他走进场院,朝谷仓走去,背部直挺挺的,像是块木板。 杜薇·德尔一手挽着篮子,另一只手里拿了个用报纸包起来的方形东西。她面色镇静但有些阴郁,目光沉思而又警惕,从那双眼里我能看见皮博迪的背影,仿佛是两只顶针里的两粒圆豆豆;也许是他背上有两条那样的蠕虫,在悄悄地不停歇地啃穿你的身子,从前面钻了出来,弄得你突然从梦中惊醒,或你醒着突然看见它而吓了一大跳,脸上露出惊诧、急切而又关注的神情。她把篮子放进大车,爬了上去;她的腿从越来越紧绷的裙子下面伸出来,显得修长:那是根能够撬动地球的杠杆,也是一种能够计量生命的长与宽的两脚圆规。她坐在瓦德曼旁边的座位上,纸包放在膝头。 这时候珠尔走进谷仓,没有回过头来看谁一眼。 “这样做不对,”俺爹说,“这是该为他娘做的最起码的事。” “咱们走吧,”卡什说,“他要是想留下就留下呗。他留在这儿也行,说不定他会去塔尔家住几天。” “他会赶上咱们的,”我说,“他会走捷径,在塔尔家那条小道跟咱们会合。” “他还会骑上那匹马呢,”俺爹说,“要不是我阻止他的话。那匹讨厌的带花斑的畜生,比山猫还要野。骑马去是有意冒犯他娘和我。” 大车启动了,骡子耳朵开始抖动。在我们背后,屋顶的上面,秃鹰飞在高空,羽翼一动不动地盘旋,渐渐变成些小点点,终于消失不见。 26.安斯 我告诉过他,就算是出于对他死去的娘的尊重吧,别骑那匹马。那样做实在不像话,他趾高气扬地像是骑在马戏班的动物上,而他娘是想我们大家都坐在车里,好同她的亲生骨肉守在一起。可是,还不等我们走过塔尔家那条小道,达尔就笑出声来了。他跟卡什一起坐在车后部的木板座位上,他娘就躺在他脚边的棺材里,他却大声地笑了起来。我不知跟他讲过多少次了,就是这样的行为引来乡亲们议论他。我说,人们要是对我的亲骨肉说三道四,我还是在乎的,即便你不在乎,即便我养的是一帮不争气的子女。可他非要这么干,惹得乡亲们议论纷纷。我说呀,这可是丢你娘的脸,不是丢我的。我是个男人,经受得起这些;可是,你得好好想想,这说到了女人,你娘、你妹妹。这时候,我转过身去看他,他还坐在那儿笑。 “我不指望你尊重我,”我说,“可你自己的娘躺在棺材里还尸骨未寒呢。” “瞧那儿。”卡什说,把头往小道一晃。那马还在老远的地方,正朝我们奔来,不用人来告诉我马背上是谁。我回过头去瞧达尔,只见他在那儿笑个不停。 “我是尽力而为了,”我说,“我已尽力照她的意愿做了,上帝会原谅我的,但愿上帝也宽恕他赐给我的孩子的所作所为吧。”达尔坐在木板座位上,就在他娘躺卧的上方,还在那儿笑个没完没了。 27.达尔 他快速从小道奔来,可等他进入路口时,我们已在前面三百码远的地方,泥土在闪动的马蹄下飞扬。之后他稍微放慢了速度,轻松笔直地骑在马鞍上,马在泥泞的地面迈着小步子。 塔尔站在他的场院里,瞧见我们时举起手来打招呼。我们继续往前走,大车嘎吱嘎吱地发出声音,泥泞绕着车轮叽叽咕咕作响。弗农仍然站在那儿,望着珠尔骑马经过,望着马儿迈着高高抬起的轻松步伐落在我们后面三百码远的地方。我们继续前进,行动令人昏昏欲睡,像是行进在梦中不计较里程,仿佛在我们与目的地之间正在缩短的不是空间而是时间。 大路呈直角拐了个弯,上个礼拜天轧出的车辙痕迹已经消失;一条平顺的红色矿渣路蜿蜒伸进一片松林,一块白色的路牌立在那儿,上面的字迹已经褪色:纽霍普教堂,三英里。路道转弯前行,像是一只不动的手伸在孤寂无边的大洋之上;后面的红色路道躺卧在那儿,像是一根轮辐,而艾迪·本德仑则像是那轮辋。路道旋转着掠去,空荡荡的,没留下任何印迹;白色的路牌转换了方向,上面褪色的静寂的标识看不见了。卡什静静地望着前方的大路,面容安详。当我们经过路牌时,他的头像猫头鹰的那样转动了一下。俺爹驼着背,两眼直盯着前方。杜薇·德尔也在朝前看,过了一会儿她扭回头来看我,目光警惕而排斥,没有卡什眼里那种在想问题的神情,一忽儿也不曾有过。路牌退到身后,没留下车辙的大路向前延伸。这时杜薇·德尔转过头去,大车嘎吱嘎吱地往前行进。 卡什朝车轮外吐了一口痰,说:“过一两天就会闻到味儿了。” “你把这告诉珠尔吧。”我说。 珠尔现在一动不动地骑在马背上,腰背直挺,正在拐弯路口;他张望着我们,仿佛我们是他正对面的那块举着褪色大写字母的路牌一样。 “棺材没有放平,走远了不行。”卡什说。 “也把这话告诉他吧。”我说。大车嘎吱嘎吱地继续前进。一英里之后,珠尔超过了我们;马儿扬起头,缰绳一扯便跑起了轻快自然的步伐。他轻松自在、昂首挺胸地坐在马鞍上,面色木然,没有任何表情,一顶破帽歪戴在头上。他快速超过我们,瞧也不瞧我们一眼,马儿使劲迈步,马蹄踏进泥地嘶嘶有声;有块泥巴被往后一甩,啪的一声甩到了棺材上。卡什俯身从工具箱里拿出一件家什来,仔细地把迹印抹掉;大路穿过怀特里夫的时候,下垂的柳枝离得很近,他折下一枝来,用湿润的柳叶擦去污痕。 28.安斯 一个人要在乡下活命可不容易,真是不容易。八英里的地方,上帝的土地,都靠他流下的汗水浇灌,他这样做也是上帝的意思。在这个充满罪恶的世界,一个诚实勤劳的人无从得到好处。那些在城市里开商店的人,一滴汗水也不用流,却靠流汗水的人生活;他们不是辛勤劳动的人,不是农民。有时候,我真想不通,咱们干吗要一直忍受下去。也许是到了天上,我们会获得一份补偿吧,一旦去了那里,他们是没法带去汽车呀什么的。在那里,人人平等,上帝会把富人的东西拿来分给没钱的人。 可是看起来,等待的时间长着呢。一个人非得亏待自己和他死去的亲人,才能得到他做好事的回报,这可太难为人了。我们这一整天都在赶路,黄昏时才到了萨姆森家,得知这儿的桥也没了。人们从来没有见过河水涨得这样高,而雨还没有下完呢。就是老一代的人,他们记忆里也没有见过或者听说过涨过这样大的水。我是上帝的子民,凡他所爱的,他必管教94。可是看来,他采取的管教方式真有些古里怪气,要不,算我倒霉。 然而,现在我可以装一副假牙了。谢天谢地,这算是一种安慰吧。会装的。 29.萨姆森 那时候太阳就要落山,我们坐在走廊上。大路上有一辆大车赶了过来,车里坐了五个人,还有一个骑着马跟在后面。他们中间有一个人抬起手打了个招呼,可是经过店铺门口时没有停车。 “那是谁?”麦克卡勒姆问道,心里琢磨着——我记不起他的名字了,雷夫的双胞胎兄弟吧,准是那一个。 “那是本德仑一家,从纽霍普来的,”奎克说,“珠尔骑的那匹马是斯诺普斯95卖掉的。” “我不知道那批马中还剩下一匹,”麦克卡勒姆说,“我一直以为你们那儿的人后来想方设法把那批马96都处理掉了呢。” “你去试试看,骑上那匹马。”奎克说。大车继续行进。 “我敢说,朗老爹绝不会是白送他的。”我说。 “当然啰,”奎克说,“他是从我爹手里花钱买的。”大车继续往前行进。奎克又说:“他们准是没听说桥的事儿。” “他们来这儿到底是干吗呀?”麦克卡勒姆问道。 “我想是去葬老婆,顺便放天假吧,”奎克说,“正往城里去呢,我想塔尔家附近的桥也冲垮了。我在想,他们是不是还没有听说这儿桥的事。” “那他们就只好飞过去了,”我说,“从这儿到伊斯塔瓦河口,我看不会有什么桥了。” 他们的车里还载有东西。三天前奎克去参加过丧礼,我们自然没想到别的事上去,只是觉得他们离家太迟了些,并且还没有听说桥的事儿。“你最好叫住他们。”麦克卡勒姆说。真要命,他的名字已到了我的舌尖,可就想不起来。于是奎克大声嚷嚷,他们才停了下来;他赶到大车前,告诉了他们。 奎克和他们一起折身回来。“他们正要去杰弗逊,塔尔家附近的那座桥也没了。”他说,像是我们还不知道这事儿似的,他的面孔看上去有点滑稽,特别是鼻孔周围。可是,他们一家子坐在那儿不动,本德仑、那个姑娘和那个小男孩坐在车座上,卡什和老二——就是人们常常议论的那个——坐在大车尾部横加的一块木板上,还有一个骑着那匹花斑马。不过这时,他们怕是已经坐惯了。我对卡什说他们还得再回到纽霍普去以及该怎么办才最好之类的话,他只是回答了一句: “我看我们是能到那儿的。” 我这人不爱多管闲事,我是说,让每个人觉得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可是等我跟蕾切尔谈起他们之中没有一个适当的男人安顿她,又遇上七月天什么的,我便去了谷仓,想同本德仑好好谈谈。 “我是答应过她的,”他说,“她一门心思要回去。” 我发现一个懒惰的人、一个怕动的人一旦动起来就不会停下来,就跟他不动的时候决心一步也不走一样,像是他憎恨的不是动而是起步和停下脚步;而且要是起步或停步还会显得困难,他反倒会感到有点儿得意。他坐在大车上,驼着背,眨巴着眼睛,听我们讲桥是怎么说没就没的,河水涨得多么多么高,他倒显出一副得意扬扬的神情,像是他本人叫河水涨起来似的。真的,要说了谎,我不是人。 “你说河水涨得比你任何时候见过的都高吗?”他问,“那是上帝的旨意。”接着他又说:“我估计到了明天早上也不会退多少。” “你最好今晚就在这儿过夜,”我说,“明儿一大早出发去纽霍普。”我这话完全是替两头瘦骨嶙峋的骡子着想。我对蕾切尔说:“嗯,离家八英里地,天又快黑了,你忍心让我叫他们走吗?除此之外,我还能怎么做呢?”我说:“反正就只有一个晚上,他们可以在谷仓里过夜,天一亮就会动身出发。”我这样对他们说:“你们今晚就住在这儿,明天一早动身回纽霍普去吧。我有的是工具,如果愿意的话,几个男孩子可以动手挖,吃了晚饭接着把坑挖好。”这时,我发觉那姑娘两眼瞪着我,她的眼睛要是两把手枪的话,现在就没有我在这儿讲话了。她的一双眼睛要是没有冲着我直冒火,我就是条狗。后来等我到谷仓去见他们的时候,她正在讲话,没有发觉我到了身边。 “你答应过她的,”她说,“你答应了,她才咽气的。她以为你信得过,要是你说话不算数,你会受到诅咒遭殃的。” “谁敢说我说的话不算数,”本德仑说,“我的心可以亮出来给任何人看。” “我才不想看你的心是啥样子,”她咕哝着,说得很快,“你答应了她,就得照办,你——”这时她瞧见了我,不再吭声,只是站在那儿。她的眼睛要是两把手枪,现在我就不会在这儿说话了。所以我跟他谈这事儿的时候,他说: “我答应过她的。她一门心思要回去。” “可是在我看来,她愿意她娘埋葬在这附近,这样她就能够——” “我答应的是艾迪,”他说,“她非要回去不可。” 于是,我叫他们把车赶到谷仓里去,因为天又要下雨了,还告诉他们晚饭快做好了。可是,他们不愿意进屋吃饭。 “多谢你了,”本德仑说,“我们不想打扰你,篮子里还有一些东西,可以对付了。” “呃,”我说,“你家知道敬重妇女,我家也一样。要是到了吃饭到时间,有人留下来却又不肯跟我们同桌吃饭,我家那口子会觉得受了侮辱。” 这样一说,那姑娘便到厨房给蕾切尔帮忙去了。这时珠尔来到我跟前。 “当然啰,”我说,“马厩顶棚的草料,你尽管取用。喂骡子的时候也把马喂了。” “喂马的我宁愿付钱给你。”他说。 “干吗呀?”我说,“我才不在乎谁用点草料喂马呢。” “我宁愿付你钱。”他说,我以为他说了“额外的”几个字。 “什么是‘额外的’?”我问,“莫非它吃的不是干草和玉米?” “是喂得更多一些,”他说,“我要多喂它些草料,但不愿它欠谁的情。” “小伙子,你从我这儿是买不到草料的,”我说,“要是它有肚子把顶棚的草料吃光,明天早上我帮你把整个谷仓搬上大车。” “我的马从不欠谁的情,”他说,“我宁愿付你钱。” 我本想说,要是我也说“宁愿”呀什么的,你压根儿就别想留在这儿。但我只是说:“那就让它现在开始欠吧,你是不可能从我这儿买到草料的。” 蕾切尔摆好晚饭,她和那姑娘又去张罗床铺。可是他们谁也不肯进屋,我只好说:“她都过世好几天了,不会再让人犯傻吧。”我对死者抱有的尊敬不比任何人少,可是你们也得尊重死者本人呀,一个女人装进棺材已经四天了,尊敬她的最好做法就是尽快让她入土。可是他们就是不这样做。 “这不对,”本德仑说,“要是几个小伙子想上床睡觉,我倒愿意陪她坐一夜,我不会不愿陪她的。” 当我又一次回到他们那里时,他们全都在那儿,一个个蹲在大车周围。“至少得让小家伙进屋去睡觉。”我说。“还有你,最好也进屋去睡。”我对那姑娘说。我并没有干涉他们的意思,当然也不记得以前跟她有过任何关系。 “小家伙已经睡了。”本德仑说。他们已经领他去了一间空马厩,用马槽当床。 “嘿,你进来呀。”我对那姑娘说,可是她还是一声不吭,其他人也只是蹲在那儿,你几乎看不清他们。“你们几个小伙子怎么样?”我说,“你们明天得忙一整天呢。”过了一会儿,卡什才答话: “谢谢你了,我们能够对付的。” “我们已经很感激了,”本德仑说,“我打心里感谢你。” 于是,我留他们蹲在那儿,我想他们经过四天也习惯了。可是,蕾切尔不这么想。 “这太过分了,”她说,“简直不像话!” “他又能怎样呢?”我说,“他向她承诺过的。” “谁在说他?”她说,“谁在乎他呀?”她越说越激动,竟然哭了起来。“我们活着的时候你们折磨我们,死了之后不把我们当回事,还拖着我们在乡间转来转去,我只希望你和他,还有世界上所有的男人——” “得啦,得啦,”我说,“你别生气。” “别碰我!”她说,“你别碰我!” 男人是没法琢磨透女人的。我和这一位一起生活了整整十五年,我明白她吗?天知道!我想起了我们之间发生过的许多事儿,但简直想不到惹她动气的会是一具死了四天的尸体,而且还是一具女尸。不过,女人一生总在自己折腾自己,不像男人那样,得过且过,随遇而安。 我终于躺到了床上,听见雨又开始下了,想着他们在那儿,蹲在大车周围,雨点儿打在屋顶上,又想起蕾切尔哭泣的事儿,过了一会儿,虽然她已经睡着了,我仿佛还能听见她在抽泣。我又仿佛闻到了味道,虽然我知道不可能闻到;我甚至拿不准自己究竟能不能闻到,或者是不是因为我知道那是什么就认为自己闻到了。 因此,第二天清晨我没去找他们。我听见他们在套车,我知道他们过会儿就要出发了;我到了户外,沿着通往桥头的路走,直到听见大车已开出场院,折回纽霍普的方向,这时我才回到屋里。蕾切尔一见我便跳了起来,因为我没有去那儿叫他们进屋吃早饭。你简直没法摸透女人的心思,你刚认定她们是这个主意就得立即改变想法,否则就该你倒霉,就像你事后才明白她们居然是这么个想法,真该挨顿鞭子。 可是我仍然觉得好像闻到了气味。不过,这时我心里断定,不是闻到气味而只是知道那儿会有气味,就像人们常常会这样犯傻。然而等我到了谷仓,就知道不是那么回事了。我一进入走廊,就看见有什么东西像是躬着身子;我开始还以为他们中间有谁留下来没走呢,走近一看才明白那是什么:一只秃鹰。它扭过头来看见了我,才顺着走廊往外走,两腿叉开,两翼的羽毛略微隆起,先是从一边扭头来看我,走几步又从另一边扭头看我一眼,活像个老态龙钟的秃老头。出了门,它就飞了起来,飞了好长时间才上了天空,空气凝重,像是饱含雨水。 他们要是铁了心非去杰弗逊不可,我估计他们得绕弗农山97走,就像麦克卡勒姆做的那样。麦克卡勒姆是骑在马背上的,后天才会到家。那时候,他们离城只有十八英里了。可是,也许这里的桥也没了的事实,让他们明白了上帝的旨意和惩罚。 那个麦克卡勒姆,我和他做买卖断断续续已有十二个年头了。我认识他那会儿,他还是个小娃儿,熟悉他的姓氏就跟那是我家的姓氏一样。可是,真要命,我一时就是说不出他的姓氏来。 30.杜薇·德尔 路牌进入视线,站在那儿等着,望着大路,牌上写着:纽霍普,三英里。纽霍普,三英里。纽霍普,三英里。之后,大路就拐起了弯,弯弯曲曲地伸进树林。道路空空荡荡,等待着过往行人,从这儿到纽霍普,还有三英里。 我听说俺娘死了,但愿我有足够的时间让她死去,但愿我有时间来表明我有时间的愿望,因为在这片荒凉的被践踏的土地上,一切都是那么快,太快太快太快。我不是不愿意快,不想它快,而是它太快太快太快。 现在,路牌又开始显示:纽霍普,三英里。纽霍普,三英里。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孕期:骨架扩张带来痛苦却又毫无办法,事态发展,骨盆里的东西越来越不安分。我们接近路牌时,卡什的头部随着空旷的红色路面的拐弯处慢慢地扭了过去,他苍白的面孔茫然悲哀,沉静而又充满疑问。珠尔骑在马上,行进在大车的后轮旁边,两眼凝视前方。 达尔的一双眼里没有周围的原野,眼神游离地落在一个个关注点上;先是落在我的双脚上,然后上升掠过身体到面部,这时我感到我身上的衣服没有了:我一丝不挂地坐在座位上,经受着分娩的阵痛,呆望着前方慢条斯理行进的骡子。要是我叫他把头转过去,他会照我说的去做。你难道不知道他会照我说的去做吗?有一次,一股黑色的内空的东西从我下面冲了出去,我突然惊醒却又看不清那是什么。我看见瓦德曼站起身走到窗口,拿刀往那条鱼戳去,鱼直冒血,像是蒸汽那样发出咝咝声,但是我却看不见。他会照我说的去做。他一直是这样做的。我能劝说他去做任何事。你知道我能办到。假若我现在说在这儿拐弯。那是有一回我昏过去的事。假若我说拐弯,我们去纽霍普吧,不用进城去啦。我站起身来,从那还在咝咝喷血的鱼身上拔出刀子,一刀宰了达尔。 先前我跟瓦德曼一块儿睡觉的时候做过一个噩梦我以为自己是醒着的可是我看不见东西也没有任何感觉睡在床上感觉不到床我想不起自己是什么也记不起自己的名字我甚至意识不到自己是个女孩我甚至连想都不会想了我也不会想到醒过来也不记得与醒着相对的是什么要是记起了我就能采取行动我知道有一件事正在发生可是我甚至想不到时间的概念这时我突然知道是什么了那是风吹遍我全身像是风来了把我吹回到它来自的地方我没有搅动风房间和瓦德曼都在沉睡一切重又回到我下身并像一块凉凉的绸布不断从我赤条条的大腿上拖过。 从松林吹来的风,凉丝丝的,持续发出一种哀怨的声音。纽霍普,刚才说是三英里。刚才说是三英里。我相信上帝,我相信上帝。 “爹,咱们刚才干吗不去纽霍普呢?”瓦德曼问,“萨姆森大叔说过,咱们该去那儿的,可惜现在已经过了那路口了。” 达尔说:“你瞧呀,珠尔。”可是,他不是在瞧我,他瞧的是天空。天空中秃鹰仿佛钉在那儿似的,纹丝不动。 我们拐进了塔尔家附近的小路,经过他家谷仓继续行进,车轮在泥地里嘎吱作响,越过原野上一行行深绿色的棉花田。弗农在那边的田地里扶着犁,看见我们经过时举起手来跟我们打招呼;我们走了好一会儿,他还站在那儿看着我们。 “珠尔,你瞧呀!”达尔说。珠尔骑在马上,两眼直视前方,人和马都像是木头雕成的。 我相信上帝,上帝。上帝啊,我信任您。 31.塔尔 他们走过之后,我牵出骡子,绕上挽绳跟了上去。他们的车停在河堤旁边,人还坐在车里。安斯坐在那儿,望着已经淹进河水的桥,只看得见桥的两头。他眼里的神情,像是相信乡亲们说桥没了一直是在欺骗他,但又仿佛是一直希望桥真的没了。他穿着礼拜天才穿的裤子,瘪着嘴嚼呀嚼的,看上去既显得吃惊,又有一点儿高兴,活像一匹没有洗刷过却又装扮起来的马。究竟像什么,我真不知道。 小男孩望着那桥,桥的中段已经塌陷,还有木头之类的东西漂浮在水面,看上去摇摇晃晃、颤颤巍巍的,整座桥随时都有可能塌掉。小孩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在马戏场看杂耍。那大丫头也一样看得入神,我走到跟前时,她转过头来瞧了我一眼,目光先是一亮,接着又有些不高兴,好像我要去碰她似的。然后她又看了一眼安斯,便回过头来看着河水。 河水涨到了两岸的堤坝处,淹了地面,只留下一块踩在我们脚下又伸到桥边的舌头大的地方;要不是人们知道先前的路和桥的样子,谁也弄不清楚哪儿是河,哪儿是地面。眼前只剩下黄色的乱糟糟的一片,堤坝没被淹的地方还没有刀背宽。我们望着这一切,有的坐在车内,有的骑在马上,有的骑在骡背上。 达尔看着我,接着卡什也扭过头来看着我,那目光跟那晚他端详那些木板是不是适合她的尺寸一样,像是他在心里打量木板的长短;他不问你有什么想法,即便你说出了想法,他也是当耳边风,可你说的他还是照样听。珠尔没有反应,他骑在马背上,身子略微前倾,脸上的表情就跟昨天他和达尔经过我家回去运她的棺材时一个样。 “河水只是涨高了,咱们还是能够过去的,”安斯说,“只要对准桥就能过河去。” 有时候,一段木头从先前卡紧的地方挣脱开来浮在水面上,旋转翻滚着漂走,我们看到它漂向原来浅滩所在的地方,到了那里便慢了下来,斜向旋动,在水面停留片刻,凭这个你就可以判定那儿是原来的浅滩。 “可是这并不能说明什么,”我说,“那儿也可能是一团淤积起来的流沙。”我们观察那段木头,这时那丫头又看了我一眼。 “维特菲尔德牧师就是从这儿过河的。”她说。 “他是骑在马背上的,”我说,“而且是三天前,自那以后河水涨高了五英尺。” “要是桥面露出来就好了。”安斯说。 那段木头腾跃起来,继续向前漂去。河面上漂浮着大量杂物和泡沫,你还能听见水流动的声音。 “可惜桥面被淹了。”安斯说。 卡什说:“小心点还是能够踏着木板和圆木走过去的。” “不过,你什么也别带,”我说,“很可能你一踏上那破玩意儿,整个儿便没了。你认为会不会,达尔?” 他只是看着我,没有答话,只是带着那种怪怪的招来乡亲们议论的眼神。我总是说,他叫你不自在的不是他干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或任何别的什么,而是他瞧你的那副眼神。像是他把你看穿看透了,像是从他的眼神里你居然看见了你自己和你的所作所为。这时我察觉那丫头又在盯着我,像是我想要碰她似的。她对安斯咕哝了句什么。“……维特菲尔德……”她说。 “我在上帝面前许诺过她的,”安斯说,“我看没有必要担心过不去。” 可是,他仍然没有催赶骡子的意思,我们都在水边等着。又有一段木头挣脱开来漂走了;我们看着它在先前为浅滩的地方停下来,又缓慢地转动了一会儿,接着往前漂去。 “今晚可能又要下雨,”我说,“你们又会多耽搁一天。” 这时珠尔在马背上侧过身来,这之前他从未动过,现在侧过身来盯着我。他面色铁青,接着变得通红,然后又变回铁青色。“你他妈的还是滚回去犁地吧,”他说,“哪个狗娘养的叫你来跟在我们后面的?” “我绝没什么恶意。”我说。 “住嘴,珠尔!”卡什说。珠尔回过头去看看河面,紧绷着的脸红一阵青一阵,然后又涨得通红。“嗯,”过了一会儿卡什说,“你想咋办?” 安斯一声不吭,弓着背坐在那儿,瘪着嘴。“桥面要是露出来就好了,咱们就能过河去了。”他说。 “来呀。”珠尔叫了一声就要驱马向前。 “等等。”卡什说。他直盯着桥所在的地方,我们都看着他,除了安斯和那丫头,他俩还在看着河水。“杜薇·德尔,瓦德曼,还有爹,你们最好是走过桥去。”卡什说。 “弗农可以帮他们,”珠尔说,“我们可以把他的骡子套在我们的骡子前面。” “你可不能把我的骡子赶进水里。”我说。 珠尔盯着我,目光像是盘子打破时溅射出的碎片。“我会赔偿你该死的骡子的,现在就付钱把它买下来。” “我的骡子可不能下到水里去。”我说。 “珠尔都打算用他的马了,”达尔说,“弗农,你干吗舍不得让你的骡子冒一回险呢?” “住嘴,达尔!”卡什说,“你和珠尔都别说了。” “我的骡子可不能下到水里去。”我说。 32.达尔 他骑在马上,瞪眼怒视着弗农,瘦削的脸涨得通红,红到了眼边,盖过了眼内僵硬的白眼珠。十五岁那年夏天,他着了睡魔:一天早晨我去喂骡子的时候,看见几头母牛还在牛棚里,接着又听见俺爹回屋去叫他。等我们回到屋里吃早餐的时候,他才提着牛奶桶从我们身边经过,歪歪倒倒地像是喝醉了酒。我们套上骡子往地里去的时候便落下了他,那时他还在挤牛奶呢。我们在地里忙了一小时,还不见他露面。杜薇·德尔给我们送午饭的时候,俺爹便叫她回去找找珠尔。人们在牛棚里找到了他——坐在凳子上呼呼大睡。 那之后,俺爹每天早晨都会进屋去叫醒他。吃晚饭的时候,他在餐桌边就会睡着;一吃完晚饭,他就赶紧上床睡觉,等我去睡的时候,他已睡得像个死人似的。就这样,俺爹每天早晨都得去叫醒他。可他虽然起了床,人却是糊里糊涂的:他会站在那儿发呆,听着俺爹唠叨抱怨,他却一声不吭,然后才提起牛奶桶到谷仓去。有一次,我发现他在母牛旁边睡着了,牛奶桶挤满了一半摆在那儿,双手齐腕地浸牛奶里,头靠在母牛肚子上。 自那以后,只好由杜薇·德尔去挤牛奶了。俺爹去叫他时他会起床,叫他干什么他会迷迷糊糊地去干;看上去他是想努力把事情做好的,却又像别人一样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 “你是不是病了?”俺娘问他,“有没有感到哪儿不舒服?” “没有,”珠尔回答说,“没感到哪儿不舒服。” “他只是人懒,想气我。”俺爹说,珠尔站在那儿,好像又睡着了似的。“你是不是啊?”俺爹问道,一面把珠尔摇醒过来,好让他回答。 “不是的。”珠尔说。 “你今天就待在屋里,休息一天吧。”俺娘说。 “把那整块滩地落下,休息?”俺爹说,“你要是没病,那你到底是咋回事?” “没什么事,”珠尔说,“我好好儿的。” “好什么呀,”俺爹说,“你这会儿站着就睡着了。” “没有,”珠尔说,“我是好好的嘛。” “我今天想要他在家里待一天。”俺娘说。 “可我需要他,”俺爹说,“人手紧着呢,我们全都得去干活。” “你领着卡什和达尔去吧,能干多少算多少,”俺娘说,“我今天就是要他待在家里,歇上一天。” 然而,他不肯这样做。“我好好儿的。”他说,跟着去了。可是他并不是没有毛病,我们大家都看得出来。他一天天消瘦,而且我亲眼见过他除草时打瞌睡,看见锄头越来越慢地扬起落下,挥起的弧度也越来越小,最终停了下来,他一动不动地扶着锄把,站在火辣辣的太阳下。 俺娘想要他去看医生,可是俺爹不到万不得已是舍不得花这笔钱的;而珠尔看上去也似乎真没什么病,只是消瘦了些,有一种随时都可能打瞌睡的习气。他吃饭吃得很香,只是吃到中途瞌睡就袭来了,嘴里还在咀嚼,一块面包还没法递到嘴边。不过,他坚决否认自己有病。 俺娘给了杜薇·德尔点儿甜头什么的,叫她去挤牛奶;珠尔先前在晚饭前干的家务活儿,俺娘设法让杜薇·德尔和瓦德曼分担。爹不在的时候,俺娘会亲自把这些活儿做了。她还会专门弄些东西给珠尔吃,躲躲藏藏地不让人看见。而这可是我首次发现,发现艾迪·本德仑还会掩盖她自己做的事,她一向教导我们:欺骗是罪恶之首,在这个世界上欺骗是最为恶劣、最最要命的行为,相比之下,受苦受穷都不算什么。有时候,我进卧房去睡觉时会看见她摸黑坐在熟睡的珠尔身旁。我心里明白,由于有那样的欺骗行为她憎恨自己,同时也憎恨珠尔,因为她不由自主地爱着他,不得不做出那样的欺骗行为。 一天晚上她生病了,我去仓房套骡子准备去塔尔家,却找不到马灯。我记得前一天晚上灯还挂在钉子上的,可半夜起来怎么就不见了。于是,我只好摸黑套上骡子上了路;等我把塔尔大婶接回来时,天刚刚亮。这时马灯又出现了,挂在我记得的那颗钉子上,可这之前却怎么也找不着。那以后不久的一天清晨,杜薇·德尔在日出前挤牛奶时,珠尔从仓房后墙的洞里钻进来,手里提着马灯。 我把这事儿告诉了卡什,我和他只是彼此对望。 “发情了吧。”卡什说。 “没错,”我说,“可是干吗要用马灯?而且每天晚上都这样,难怪他一天天消瘦。你要不要去关照他几句?” “会对他有什么好处?”卡什说。 “可他现在这样做,也同样没有任何好处。” “我知道,可是得让他自己明白才行。他得有时间明白可以省着点儿,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这样他就不会有事了。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我想。” “当然啰,”我说,“我跟杜薇·德尔说了,别告诉其他人,至少别告诉娘。” “对,别跟娘讲。” 那之后,我认为这事儿挺可笑的:他显得那样痴迷,那样投入,又那样拽瞌打睡的,瘦得像根支豆苗的竿子,自己还以为干得很漂亮。我暗自琢磨那姑娘是谁,想遍了所有我知道有可能的人,还是不能断定。 “哪是什么姑娘啊,”卡什说,“准是哪个嫁过的女人。年轻姑娘能有那么大的胆子,那么强的耐力?这正是我不喜欢的地方。” “为什么呢?”我问,“比起姑娘来,结过婚的女人对他更为安全,也更有头脑。” 他看着我,眼神游离,想说的话也游离不定。“世上并不是所有安全的事都对人……” “你是说,安全的事情并不总是最好的。” “唉,说什么最好。”他又游离不定了,“并不是最好的事情对于他就是好事情……一个毛头小子。一个人总是有些不愿看见……在别人的烂泥塘里打滚……”这就是他费了半天劲想要说的。要是有一件新鲜、非凡而又有棱有角的事出现,就应该有一种比“安全”更好一点儿的叫法,安全的东西是人们早就习以为常的东西,已经磨去了棱角的东西,人们无论怎么重复去做都无法夸口说:那是为所未为、无可替代的举动。 就这样,我们对谁也没说,甚至直到过了些时候,他突然出现在田地里跟我们一道干活,来不及先回家一趟,装出一副整晚都在床上睡觉的样子。他会跟俺娘说他不饿,不想吃早餐或者他刚才套骡子时已经啃了一块面包。可是我和卡什明白,那些个夜晚他整夜不在家,他是从树林子钻出来到地里干活的。但我们闭口不说。很快,夏天就要过完了。我们知道夜晚渐渐变凉,要是他还行,她也该吃不消了。 可是,到了秋夜越来越长的时候,他唯一的变化是老赖在床上,得等俺爹去叫,他才起床,老半天起来之后,又是当初那种半痴半迷的状态,比整夜在外的时候还要糟糕。 “她可真有能耐,”我对卡什说,“以前我是佩服她,现在我可是对她五体投地了。” “不是什么女人的事。”他说。 “你知道啦,”我说,可他只是瞧着我,“那会是什么呢?” “那正是我想要弄明白的。”他说。 “你想弄明白的话,可以在树林里盯上他一整夜,”我说,“但我可不愿参与。” “我不是要去盯他的梢。”他说。 “那么,你管那叫什么?” “我不盯他的梢,”他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于是过了几个夜晚,我听见珠尔起床从窗口爬了出去,接着又听见卡什起床跟了过去。第二天早晨我去谷仓的时候,卡什早已在那儿,他喂过了骡子,正在帮杜薇·德尔挤奶。我见到他立刻就明白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时不时地我会看见他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打量珠尔,像是他既已查明珠尔的去处和干了些什么,总算可以好好想想事儿了。可是,他的目光不带担忧的意味,那是一种我发现他在替珠尔干家务活儿时的神情,俺爹以为活儿是珠尔干的,而俺娘却以为是杜薇·德尔干的。所以,我没对他说什么,相信他在心里把事儿琢磨明白之后会告诉我的。可是他一直没对我说。 一天早上——那已经是十一月,整个事儿开始之后已有五个月——珠尔没躺在床上,也没有到地里同我们一起干活。俺娘首次发觉这事前前后后有点儿名堂,她派瓦德曼去看珠尔在哪儿,隔了一会儿,她又亲自去找。这像是只要欺骗在不动声色地进行,我们大伙儿都甘愿受骗佯装不知。这也许是出于胆小怕事;而既然我们大家都是胆小鬼,自然宁肯选择背信弃义之类的过错,至少表面上还过得去。可是现在,我们大家——由于某种心灵感应都承认害怕——像是忽然把整件事掀开,如同揭开被子那样,慌忙赤身裸体地坐起身来面面相觑,只好说:“原来如此!他没回家过夜,出事了,都是我们麻痹大意。” 就在这时候,我们看见他了。他骑着马,从水沟边沿出现,接着直转穿过田野;马的鬃毛和尾巴都在飘动,仿佛在展现马浑身花斑的体态。看上去,珠尔像是骑在一架玩具大风车上,头上没戴帽子,马背没有配备马鞍,他手拿一根绳子当缰绳。这匹马是二十五年前弗莱姆·斯诺普斯买回的那批得克萨斯马的后代,当时他以两美元一匹卖给大家,唯独朗·奎克老爹逮住了他买的那匹,他又舍不得放弃,所以如今还拥有几匹带有那种血统的马。 他轻快地策马而来,脚跟紧贴着马的两胁。马腾跃旋动,马鬃、马尾以及周身的花斑仿佛与体内的骨肉毫不相干似的。他高坐在马背上,瞧着咱们。 “这马你是从哪儿弄来的?”俺爹问道。 “买的,”珠尔说,“从奎克老爹手里买来的。” “买的?”俺爹说,“拿什么买的?是不是用我的名义买下来的?” “用我自己的钱,”珠尔说,“我挣来的钱,用不着你为这事儿操心。” “珠尔,”俺娘说,“珠尔。” “这没有什么不对,”卡什说,“钱是他自己挣的。他帮奎克把在春天规划出来的四十亩新地给收拾好了。他点着马灯夜里干活,独自一个人干,我亲眼看见的。所以我认为,这匹马没花任何人的钱,咱们没有必要担心。” “珠尔,”俺娘说,“珠尔——”接着她又说:“你马上回家睡觉去。” “还不行,”珠尔说,“我没时间,得去配一副马鞍和一副笼头。奎克老爹说他——” “珠尔,”俺娘说,两眼望着他,“我会给——我会给——给——”娘说着放声哭了起来。她大哭起来,没用手掩住脸,身上穿着她那件褪色的室内便衣,站在那儿看着他;他坐在马背上,也凝视着她,面色渐渐变得冷峻,又带一点儿病容,最后才急速转过脸去。这时卡什走上前去拍拍俺娘。 “你回屋去吧,”卡什说,“这儿的地面太湿,不适合你。现在你赶紧回去吧。”这时她才用双手抹了一把脸,又过了一会儿才迈起了步子,在翻犁的沟埂里蹒跚而行。可是,她很快直起身板,朝前走去,不再回头看一眼。她走到地头的沟边,才停下脚步来招呼瓦德曼。这时瓦德曼看马看得正起劲,在马的旁边上蹦下跳。 “让我骑骑,珠尔,”他说,“让我骑骑嘛,珠尔。” 珠尔看着他,转过脸去,往后拽紧缰绳勒住马。俺爹在一旁观望,努着嘴唇。 “好啊,你买了匹马,”俺爹说,“你背着我买了一匹马,从来没问过我一句。你知道咱们日子过得有多紧巴,还要去买匹马来让我养。欠着自家的人,偷着去干活挣钱,买了一匹马。” 珠尔直盯着俺爹,白眼鼓得比任何时候都厉害。 “他98绝不会吃你的草料,”珠尔说,“一口也不会,要是吃一口,我先宰了他。你别这样想,完全不用担心。” “让我骑骑嘛,珠尔,”瓦德曼说,“让我骑骑嘛,珠尔。”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草丛里的一只蛐蛐,一只小蛐蛐。“让我骑骑嘛,珠尔。” 当天夜晚,我发现俺娘摸黑坐在已熟睡的珠尔的床边;她在哭,哭得很伤心,也许是因为她得偷偷地哭,不哭出声音,也许是她对偷偷啼哭的无奈与悄悄给食的欺骗有着同样的感受,她憎恨自己这样做,同时也憎恨他,因为她不得不这样做。这时候,我才明白自己知道的事。我这天才弄明白了这事,就跟那天我明白了有关杜薇·德尔的事一样。 33.塔尔 他们终于让安斯开口说出他想怎么做,于是他同那丫头还有小男孩一起下了车。可是即使我们到了桥面上,安斯还总在往后瞧,像是在想:也许一旦下了车,这整个事儿便会爆炸完结似的,他又会再次回到那边的田地里,她又会在屋里躺着等死,一切又会重新来过。 “你应该让他们用你的骡子的。”他说。这时桥在我们脚下摇摇晃晃,直沉入翻腾的水里,像是要一直穿插到地球的另一边,而对岸露出水面的桥则完全不像是同一座桥,谁要从水里跨上那边的桥,准会感觉像是从地底下爬上去似的。然而,桥仍然是一个整体,你只消看看就知道,这一端摇晃时,另一端不像是有任何动静,对岸以及岸上的树木只是缓缓地摆动,仿佛是一座大钟的钟摆。淹在水下的木头被水流擦来碰去,一端翘了起来,接着跳出水面,然后漂流到浅滩,在那儿停顿下来,滑动、打圈、冒泡。 “那样做有什么好处吗?”我说,“要是你们家的两头骡子不能找到浅滩,把车拉过去,多一头骡子甚至多十头骡子,又有什么用呢?” “我没有求你那样做,”他说,“我一向是能够管好自己和自己一家人的。我没有求你拿出骡子来冒险,这不是你家里死了人。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他们应该先退回去,等到明天再说。”我说。河水凉凉的,浑浊浓稠,像是冰泥一样,只不过似有了生命。你心里的一部分认为它不过是河水而已,跟先前长期在桥下流动的河水没什么两样,甚至当一段段木头蹦出水面的时候,你也不感到惊奇,仿佛它们是河水的一部分,是能够制造威胁和停下来等待的部分。 我感到惊讶的是,我们居然还是过了河,从河水里再次走了出来,重新踏上了坚实的大地。好像是我们刚才没有料到这桥会伸到对岸,伸到坚实大地这样安全可靠的地面,而这片土地又是我们以前十分熟悉、经常踩踏的;又好像是现在站在地面上的不是我,因为我应该更有理智,不至于干自己办不到的事。当我回过头来看向对岸,看见我的骡子还站在我先前站的地方,知道自己还得想办法回到那儿去,我明白这是不可能的事了,因为我简直想不出有啥办法能让我走过桥去,哪怕只是一次。然而我现在就站在这儿,那个能够说服自己过两次河的人绝不会是我,就算是科拉叫我这样干也不行。 还是那个小男孩有意思。我说:“嘿,你最好抓住我的手。”他等了一会儿才把手伸给我,说实话,倒像是他回过头来伸手抓住我。他似乎在说:他们不会做任何伤害你的事。好像是他在告诉我:他知道一个美好的地方,那儿会过两次圣诞节,从感恩节就开始,持续一整个冬天,再延续到春天和夏天。只要我和他待在一起,我也会平安无事的。 当我扭过头去看我那头骡子时,就像是这儿有那么一种小型望远镜似的,我清清楚楚地看见它站在那儿,仿佛看见了我那片广阔的土地,看见了我流血流汗换来的房屋;汗流得越多,土地就越宽广,汗流得越多,房屋就越坚固,因为科拉就是需要有一栋坚固的房子,坚固的房子才能藏得住科拉,就像在山泉水里放一壶牛奶:你得有一只结实的牛奶壶,或者你需要有一眼喷涌的泉水。要是有了喷涌的泉水,你就会有兴致拥有结实而又精致的牛奶壶,因为那是你的牛奶,不管是酸了还是不酸,因为你宁愿喝酸牛奶而不愿喝没变酸的牛奶,因为你是一个男人嘛。 小男孩握住我的手,满怀自信,他的手暖暖的,因此我好想对他说:瞧这儿,你没看见对岸那头骡子吗?我的骡子上这儿来没事干,所以就不过来了,并不因为它仅仅是一头骡子。一个人有的时候会明白,小孩子比他自己更懂事。可是,不到小孩长出胡须,他是不会当面承认的。然而小孩子长出了胡须之后,又总是忙忙碌碌,不明白自己有没有那么一天能变回当初没长胡须却更懂事的自己。所以,你不必在乎坦然承认:你就是你自己,大家都在担心的事其实并不值得担心。 这时候我们过了河站在那儿,看见卡什在掉转大车,看着他们退回大路,朝着小路拐进滩地的方向赶去。不一会儿,大车便看不见了。 “咱们最好还是往下面走,到浅滩那儿去等着帮忙。”我说。 “我向她承诺过的,”安斯说,“这对我是件严肃的事。我知道你不高兴我这样做,可她会在天堂里祝福你。” “唉,他们可别在地面上兜圈子,要不会失去下水的勇气,”我说,“快来呀。” “这是在走回头路,”他说,“半路回头可不吉利。” 他站在那儿,驼着背,神情忧伤,望着松垮摇晃的桥那边往来无人的大路。那丫头也站在一旁,一条胳膊挎着饭食篮子,另一条胳膊夹着那包东西,一心想着进城,非去不可。仅仅为了吃上一纸袋香蕉,他们不顾水深火热,甘愿翻山越岭。“你们真该等上一天的,”我说,“到了明天早上,水就会退一些的。今晚可能不会下雨,水不会涨得更高。” “我是承诺过的,”他说,“她指望着这事办成呢。” 34.达尔 黄褐色的浊流在我们面前奔腾,仰面对我们呢喃细语,叽喳不息;黄色水面激起诡异的涡纹,散作一个个小圈,静静地顺流漂忽一会儿便消失不见了,意味深长,仿佛水面之下有某种充满生机的庞然大物猛然警觉,从倦慵懒怠中醒来一会儿,然后进入了浅睡。 河水汩汩有声地从大车的轮辐和骡子的膝间流过,黄浊的水面漂浮着残骸杂物和污秽的成片成堆的泡沫,仿佛是一匹累垮的马,浑身冒汗,满是汗沫的光景。河水流过灌木丛时发出哀怨的声音,一种沉思的自言自语;淹在水里的藤蔓和小树,像是被微风推着费劲地斜立在那儿,摇摇晃晃却没有倒影,仿佛有许多无形的线经顶上的树枝牵领着它们。树木、芦秆,还有无根的与地面隔断的藤蔓,都扬起头望着动荡不安的水面,周围是一片阴森、广阔的荒凉景象,空气里回荡着河水白白流逝的哀怨声。 我和卡什坐在车上,珠尔在后轮旁边,骑在马上。马儿浑身颤抖,粉红的长脸上眼珠滴溜溜地转动,露出嫰蓝的颜色,马儿喘着粗气,像是在呻吟。珠尔直挺挺地骑在马背上,神色镇定,沉着冷静,快速左顾右盼,面色有点儿发白,但很警觉。卡什的面容也严肃持重,我和他以一种探索的目光相互凝望了一会儿,这种目光能够毫无阻碍地穿透彼此的眼睛,到达最隐秘的深处;有好一会儿,卡什和达尔之间毫不掩饰,公开承认心里存在着人类根深蒂固的恐惧和不祥的预感,彼此心照不宣,机警坦然,不觉得羞愧。我们开口说话的时候,声音冷静,没有流露出内心的感受。 “依我看,咱们还在大路上,不会有错。” “塔尔伐了两棵大白橡树。我听说早先发大水的时候,白橡树在浅滩周边围了一圈,人们凭这些树来判定浅滩位置。” “我想,他在这儿砍树是两年前的事吧,哪会料到还有什么人用得上这浅滩呢?” “哪能料得到?对啦,准是两年前。他可是在这儿砍了一大堆树呢,用来还清了抵押贷款,我听人说的。” “没错,没错,我想是的。我想弗农能干出这种事。” “那是事实。大多数来这一带砍树的人,得先种好庄稼才能开锯木厂,或者开一家店铺。可是我认为弗农能行。” “我想是的。弗农这人挺有办法。” “嗯,他不错。对啦,路准还在这儿。他要是没有把老路修整好,绝对不可能把砍下的原木从这儿运出去。我看咱们的位置还在路上。”他冷静地四下打量,看看树的位置,侧身这边瞧瞧,那边看看,扭回头顺着没有地基的路仔细端详。路的走向模糊,映着砍伐后留下树桩的地方仿若悬在空中,仿佛这条路被浸泡之后没了泥土漂浮起来,幽灵般的痕迹留下一座碑来纪念比这更荒芜的景象,而此刻我们坐在它的上方,静静地议论着老生常谈的安全话题和鸡毛蒜皮的琐事。珠尔看看卡什又瞧瞧我,然后转过脸去重又安静地探察周围情况,他胯下的那匹马,静静地颤抖个不停。 “他可以慢慢地继续往前走,探探路什么的。”我说。 “是的。”卡什说,他没有看我,而是朝向前方看珠尔慢慢前行,面部呈现出一个侧影。 “他不会错过河道的,”我说,“只要在五十码开外看见河道,就不可能找不到。” 卡什没有看我,侧着脸说话。“要是我早预料到就好了,上个星期我可以来一趟,察看察看。” “那时桥还露在上面,”我说,他没有看我,“维特菲尔德骑马走过的。” 珠尔又一次看着我们,表情严肃,机警而又有所克制。他平静地问我们:“你们想要我干啥?” “上个星期我本该来察看一趟的。”卡什说。 “咱们不可能知道,”我说,“根本没办法知道。” “我骑马往前走,”珠尔说,“你俩跟着我来。”他拉了一下马缰,马畏缩地低下头。他凑近马儿,对它说话,让马身子几乎直了起来;马儿谨慎地踏下蹄子,身子打战,呼吸粗重。珠尔跟它讲话,低声细语的。“走啊,”他说,“我不会让什么东西伤害到你的,往前走啊。” “珠尔。”卡什叫了一声,珠尔没有回过头来,扯着缰绳催马向前。 “他会游泳的,”我说,“只要他给马一点儿时间,反正……”他出生的时候,可遭了不少罪;俺娘总会坐在油灯底下,把他放在膝头一只枕头上,两人都不发出任何声音,我们一觉醒来常会见到这种情景。 “那枕头比他个头还长,”卡什说,他的身子略微前倾,“我上个星期该来这儿察看的,我本来应该这样做的。” “没错,”我说,“他的脚也好,头也好,两边都够不着枕头。上星期你哪能知道呢?” “我本来应该这样做的。”他说。他扯起缰绳,骡子行动起来,走进了前面留下的痕迹,车轮活动起来,在水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他扭头往后朝艾迪躺的地方看了一眼,说道:“棺材没有放平。” 树木终于散了开来,珠尔来到开阔的河面上,马的腹部深陷在水里,他骑在马上,半侧着身子。我们看见河对岸的弗农、爹、瓦德曼和杜薇·德尔。弗农在朝我们招手,示意我们再往下游一些。 “我们的位置太靠上了。”卡什说。弗农也在嚷嚷,可流水声太大,我们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这里静水流深,畅流无阻,没有流动的感觉,直到一根木头漂来,看见它缓慢地转动。“小心!”卡什叫道,我们看着那根木头,它徘徊不前,好一阵子没动,直到后面的水汇成一道厚厚的浪奔来,才把它按进水里,过了一会儿它又蹿了上来,漂漂摇摇地前去。 “漂到那儿去了。”我说。 “对,”卡什说,“是到那儿了。”我们又看了看弗农,他正在一上一下地挥动胳膊。于是我们一边看着弗农,一边缓慢而又小心翼翼地往下游移动,他这才垂下手臂。“就是这儿了。”卡什说。 “咳,该死的,那就开始过吧。”珠尔说着,催马向前。 “你等等。”卡什说。珠尔停了下来。 “嗯,上帝保佑——”他说。卡什打量着河水,然后回头看了看艾迪躺的棺材,说道:“棺材没摆放稳当。” “那就回到那该死的桥边去吧,走过去,”珠尔说,“你和达尔两个都去,让我来赶车好了。” 卡什没有理睬他。“棺材没摆放稳当呢,”他又说,“嘿,好兄弟,咱们得看着点儿。” “见鬼,看着点儿,”珠尔说,“你们都给我下车,让我来。老天作证,要是你们没胆量赶车过河……”他气得两眼发白,眼睛像是脸上的两块白片。卡什直愣愣地看着他。 “我们会把车赶过河去的,”卡什说,“我告诉你该干什么:你骑马回去,从桥上过河,沿河岸往下走,拿条绳子来接我们。弗农会把你的马牵回家,帮你看管,直到我们返回。” “见你的鬼。”珠尔说。 “你去找根绳子,从对岸下河,等着用绳子来接我们,”卡什说,“三个人干活还不如两个人干活——一人赶车,一人扶稳棺材。” “去你的。”珠尔说。 “那就让珠尔拿着绳子的一头,从上游过河来牵拉车子,”我说,“珠尔,你愿意这样干吗?” 珠尔恶狠狠地瞪着我。他的目光机警而又凶狠,急速地扫了卡什一眼,又回到我的身上。“我不在乎干什么,只是咱们得干起来,别老是待在这儿,连他妈的手也不抬……” “咱们就这样干吧,卡什。”我说。 “我看也只好如此了。”卡什说。 河面本身还不到一百码宽,可是我们看见的只有爹、弗农、瓦德曼和杜薇·德尔几个人,看不见那片单调荒芜的景象;那景象显得有点儿从右往左倾斜,令人毛骨悚然,我们仿佛是来到了一个地方,在这里荒芜的世界在加速运动,我们最后像是被逼到了悬崖绝壁。他们在对岸一个个都成了矮子,仿佛隔开河两岸的空间其实是时间,一种不可复返的时间;时间好像不再是一条笔直地跑在我们前面越来越短的线,而成了平行于我们两拨人之间的环状弧线,距离不是其间的间隔,而是加倍增长着的弧线延伸。站在河水里的两头骡子,前腿已经略微往下倾斜,臀部则朝上翘起。这时它们呼吸粗重,呻吟有声,一同扭过头来凝重地望了我们一眼,那目光里充满狂乱、阴郁、深沉和绝望;它们仿佛已经看见了浊水里灾难的身影,可是它们说不出来,而我们又无法看见。 卡什转身回到车上,双手抚着棺材,摇了摇里面的艾迪;他耷拉着脸,满面沉静,若有所思,十分关切。他抬起自己的工具箱,楔入座位下面;随后,我和他一起把棺材朝前推,塞在工具箱与车底板之间。之后他会意地看了我一眼。 “不,”我说,“我想我得留下来,也许需要咱俩一起在车上。” 他从工具箱里取出一卷绳子,绳子的一头在座位支柱上缠了两圈,把没有挽结的绳头递给我,另一头他给了珠尔,珠尔在鞍头上绕了一圈。 珠尔强迫他的马儿进入水流,马儿抬高膝盖,弯着脖子,一副厌烦生气的样子。珠尔坐在马背上略微前倾,也把膝头抬高一些,又一次机警地扫视了我们一眼,接着又平静地凝视前方。他一面驱马步入水流,一面轻声细语地安抚它。马儿打了一下滑,水一下子淹到马鞍,它又在水浪中站稳,水流涌上了珠尔的大腿。 “你得小心!”卡什说。 “我现在上了浅滩,”珠尔说,“你们可以往前走啦。” 卡什抓起缰绳,小心而又熟练地让两头骡子进入水流。 我感到水流载着我们,于是知道到了浅滩上了,因为正是凭借着滑溜的触感,我们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前进。先前平坦的水面现在成了一连串的坑塘和土包,水流推搡着我们前进,让我们仿佛时起时伏,有时脚下经过坚实的滩地也不碍事,轻碰软撞不过是同我们开开玩笑而已。卡什回头看了我一眼,这时我明白我们遇上麻烦了。可是直到看见那根原木,我才意识到绳子的用处。原木从水里蹦出来,在浪头上耸立了一会儿,像是基督99直立在波浪起伏的荒凉水面。卡什说:赶快下车,让水流把你带到河湾那儿去,那样你就没有危险了。我说:不,去那儿也会同在这里一样全身湿透的。 那根原木突然出现在两个小山包之间,像是猛然从河底弹射出来;木头的一端挂着一长串泡沫,看上去像是老人或者山羊的胡须。卡什跟我讲话的时候,我知道他一直在观察那根原木,一面盯着原木,一面注视着我们前方十英尺的珠尔。“放开绳子。”他喊道,同时另一只手伸向支柱,解开缠了两圈的绳子。“往前去,珠尔,”他说,“看看能不能拉我们一把,避开冲来的原木。” 珠尔朝马儿大叫一声,又一次像是拽起胯下的马。这时他恰好在浅滩的高处,马也正踩在某个坚实牢靠的地方,于是往前冲去,湿漉漉的身子一半露出水面,闪着亮光。马儿继续朝前冲,速度快得让人难以置信;凭这点珠尔终于明白绳子已经松开了;我也看见他的头后仰着,一下下地勒紧缰绳。就在这时,那根原木的后部翘了起来,慢腾腾地朝我们之间漂来,打在骡子身上。骡子是看见了原木的,有那么一会儿它们的身子黑黝黝的露出水面,接着靠下游的那头骡子不见了,把另一头骡子也拖了下去。大车横斜着走,正要靠上浅滩高处的时候,原木一头撞来,撞得车身翘起,往前漂去。卡什半转过身来,缰绳在他手里拽得紧紧的,接着便落入水里;另一只手往后伸去按住棺材,使劲把它往车高出水面的一侧推。“赶快跳车,”他轻声说,“远离骡子,别想抗拒,水准会把你冲到河湾去的。” “你也来呀。”我说。弗农和瓦德曼沿着河岸奔跑;俺爹和杜薇·德尔站在那儿看着我们,她手里仍然拎着篮子,挽着纸包;珠尔在努力迫使马儿退回来。一头骡子的头部突然露出水面,双眼睁得大大的,朝我们望了一会儿,发出一声几乎类似人发出的声音。 “后退,珠尔,”卡什喊道,“退回去,珠尔。”有一阵子,我看见他紧靠在翘起的大车边上,胳膊朝后抵住棺材和他的工具箱。我又看见那根后翘的原木,带有枝桠的一端再次撞了一下,原木那边珠尔把马扯得仰起身来,马扭过头去,珠尔用拳头连连捶打马头。我朝下游跳出大车,再次看见两头骡子在两个土包之间,一连几次翻滚出水面,四蹄朝上,腿僵直地叉开——这就是骡子与大地脱离接触时的姿势。 35.瓦德曼 卡什用尽了力气,但她还是掉进了水里。达尔一跳跳进了水里,往深处沉下去,卡什叫喊:“抓住她”!我一边跑一边叫。杜薇·德尔也冲着我叫喊:“瓦德曼——呃——瓦德曼——呃——瓦德曼——呃——”弗农冲到我前面,因为他看见她浮上来,接着又沉入水里,达尔还没有抓住她。 达尔浮出水面,想看看清楚,我喊:“达尔,抓住她。”达尔没有游回来,因为她太沉了,他得继续去抓她,我叫喊:“抓住她,达尔,抓住她,达尔。”因为在水里她比一个男人游得更快,而达尔得在水里去摸索,我知道他最会摸索,所以他是有本事抓住她的,哪怕现在有两头骡子挡路,骡子又一次浮了上来,腿蹄僵硬,忽上忽下,翻滚,现在骡子背部露出水面,达尔又得费劲,因为在水里她比一个男人或者一个女人游得更快,我跑到了弗农的前面,可是他不愿意下水去帮达尔,他知道他和达尔一道是能够摸到她的,可是他不愿意帮忙。 两头骡子又浮了上来,腿蹄僵硬,僵硬的腿蹄翻滚得慢了,接着达尔又冒出了水面,我叫喊:“抓住她,达尔,抓住她,把她的头推到岸边来。”达尔弗农是不肯帮忙的,接着达尔在躲得开的地方躲开了骡子,他在水底下抓住了她,他朝岸边游过来,游得很慢很慢,因为她在水里抗拒想待在水底,于是我知道他抓住她了,因为他游得很慢很慢,这时我赶忙跑过去冲进水里帮他一把,同时我怎么也止不住叫喊,因为达尔很强壮,他在水底下牢牢地抓住她,即使她抗拒他也不肯松手让她溜掉,他现在看见了我,他会抓住她不松手的,这下成了这下成了这下成了! 接着他浮出了水面,他慢吞吞地在水里走了好长一段路,可是没见他的一双手,他的手里准是抓着她的,准是这样我才受得了。现在他的双手露出了水面,整个身子都露出来了。我止不住叫喊,我也顾不上控制自己,我能办到的时候我会尽量控制的。可是他两手空空地露出水面,水从他手上流下,只剩两手空空。 “达尔,俺娘在哪儿呀?”我问,“你始终没能抓住她。你知道她是一条鱼,可是你让她游走了。你始终没能抓住她,达尔,达尔,达尔。”接着我沿着河岸奔跑,看着两头骡子慢吞吞地浮上来又慢吞吞地沉下去。 36.塔尔 我告诉科拉,达尔如何跳出大车,留下卡什在车里设法保护棺材,结果大车翻了;珠尔本来快到岸边,硬是逼着他的马儿退回去,可那马更加懂事,就是不肯往回走。这时科拉说道:“你跟大伙儿一个样,都说达尔是个怪人,又不聪明,可他是他们当中唯一有头脑的,懂得时候到了该跳车。我看安斯最滑头,根本不坐在车上。” “就算他在车上,也帮不上什么忙,”我说,“他们本来挺顺利的,要不是出现了那根原木,就过去了。” “原木,胡说八道!”科拉说,“那是上帝的一只手。” “那你干吗说他们愚蠢呢?”我说,“没有人能够对抗上帝的手,谁要想对抗,谁就是在亵渎神明。” “那为什么又敢去对抗呢?”科拉说,“你倒说给我听听。” “安斯并没有对抗,”我说,“你正是为这个责怪他。” “他应该待在车上,”科拉说,“他要是个男子汉的话,就应当待在车上,而不该让他儿子去做他自己不敢做的事情。” “那我就不知道你想要什么了,”我说,“你一会儿说他们竟敢违背上帝的意志要过河去,一会儿又责怪安斯没有和儿子一起待在车上。”这时她又开始唱起圣歌,一面在洗衣盆边干活;唱歌时脸上那副表情,像是她已经把乡亲们以及他们的种种愚蠢行为抛开,走在了他们的前面,正唱着歌儿大步朝天国迈进。 大车搁浅了好一阵子,水流在车下汇集,终于把车冲出浅滩,与此同时卡什用身子越来越紧地抵住车的一侧,拼命稳住棺材不让它往下滑,不至于让车身翻倒过来。可是不一会儿,大车还是翻倒了,倒在河道里。这样一来,那根原木又继续漂流向前,在大车前头绕了一圈后便一路漂走了,像一个游泳者所能够做到的那样。而且,那根原木仿佛是受了委派来完成一项任务似的,做完事情就离开了。 两头骡子终于挣脱了大车。有那么一会儿,似乎卡什能把大车弄回来,仿佛卡什和大车压根儿没有动似的;这阵子,珠尔正在逼迫他的马回到大车跟前。这时,小家伙跑到我前面去了,边跑边朝达尔叫喊,那大丫头却想把他抓住。接着,我看见骡子翻滚出了水面,腿僵直地叉开,好像它们四脚朝天慢吞吞地又要翻滚一圈,随后再一次没入水里。 大车翻倒之后,车子、马儿和珠尔搅和在一起,乱成一团。卡什忽然不见了身影,却仍然抱住棺材;接着我什么也看不见了,因为那马在水中扑打乱蹿,水花四溅。这时我以为卡什已经放弃了,可他却在浮水去救棺材;我朝着珠尔叫喊,叫他回来,可就在这个当儿,人和马都沉入水里,我琢磨他们是不是都给水冲走了。我知道马早已拉出了浅滩,那匹野马已经淹个半死,还有那翻倒的大车和那失控的棺材,情况非常糟糕。这时我站在水里,水没到双膝,冲着站在我背后的安斯嚷道:“现在瞧瞧你办的好事,该明白自己都干了什么好事了吧?” 马儿又浮出了水面,昂起头来,正朝岸边走来;这时我看见他们之中有人站在下游一侧,抓住了马鞍。于是我开始沿着岸边跑,想找到卡什的身影,因为他不会游泳;我朝着珠尔大声叫嚷,问他卡什在哪儿。我当时真像个大傻瓜,傻得跟那个在岸边的小男孩一样,总朝着达尔大喊大叫。 于是我往深水里走,这样我反倒能靠水里的淤泥站得稳当些。我看见了珠尔,水齐半身,于是知道他好歹还在浅滩上,而且正使劲往上游靠。这时,我看见了那根绳子,看见卡什在浅滩下面扶着卡住的大车,浪头正在那周边积聚。 原来是这样,当马儿跌跌撞撞、搅得水花四溅的时候,勒住马儿的是卡什;马儿挣扎着直奔岸边,又是呻吟又是喘气,跟个累极了的活人一样。我赶到马跟前时,马儿正想把抓住马鞍的卡什踢开;卡什把脸往侧面一扬,却滑到了水里;他的脸灰扑扑的,两眼闭着,面孔上横着长长一道泥污。这时他只好松开手,翻身掉进了水里。他倒在岸边,像是一堆旧衣服,被河水反复地冲刷着;他仿佛是面朝水下趴在那儿,身子忽起忽落,像是在瞅水底下的什么东西。 我们可以看见那条绳子插进水中,感觉到大车的重量正懒洋洋地冲撞过来,像是不想过来也不行;而那条绳子坚如铁棍似的直插进水里,我们甚至能听见河水像是在烧红的铁棍周围发出咝咝声。那根绳子简直就像一根笔直的铁棍插入水底,我们握住一端,大车懒洋洋地沉在另一端,忽进忽退;又像是它早已绕了一圈来到我们背后,推搡着、戳着我们,那懒洋洋的劲头像是就等着下决心,决心一旦下定,不做也不行。一头小猪漂了过来,那是朗·奎克家养的一头花斑小猪,涨鼓鼓的像是一只气球,它撞在硬如铁棍的绳子上,弹开之后继续向前漂去。我们又去看那根斜着插入水中的绳子,我们看着,看个没完。 37.达尔 卡什仰面躺在地上,脑袋下面垫着一件卷折起来的外衣;他面色灰白,双眼紧闭,头发被污泥黏在一起,整齐地覆在前额,仿佛是用油漆刷子刷上去似的。他的面孔显得略微凹陷,沿突显的眼窝骨、鼻梁骨和牙龈骨陷下去,像是原本丰满绷紧的皮肤泡了水后反而变得松弛下来;排列在发白的牙龈上的牙齿微微张开,仿佛他暗自笑过。他躺在那儿,一身湿透的衣服,枯瘦如柴,头边有一摊呕吐物,嘴角一线黏液正沿着脸颊流下来,因为他来不及扭头或者扭得不够。杜薇·德尔见了,弯下腰来用裙边替他擦掉。 珠尔走过来,手里拿着刨子。“刚才弗农找到了直角尺。”他说。他浑身湿淋淋的,埋头看了看卡什,问道:“他还是什么话也没讲吗?” “他还带上了锯子、锤子、墨线斗和尺子,”我说,“我知道有这些东西。” 珠尔放下直角尺,俺爹看着他。“这些东西不可能漂远,”俺爹说,“都是一起漂走的。世上有过这样倒霉的人吗!” 珠尔没有理睬俺爹的话,说道:“你最好还是把瓦德曼叫回来。”他又看了卡什一眼。“只要他能开口就让他讲话,”他说,“这样他才能告诉咱们还差什么东西。”接着,他转身走开了。 我们又回到河边。大车已经整个儿拖了出来,车轮下仔细地塞上了防滑垫块。(我们大家一起帮着塞的;这架破烂而又熟悉的车子看上去一副懒怠模样,却似乎残存着某种潜伏而又随时可能发作的暴力,这暴力杀害了一小时之前还在拉着它的两头骡子。)大车底板上深沉地躺着那口棺材,由于落水的缘故,长长的灰白板材不再那么耀眼却仍然黄灿灿的,就像是透过水看见的黄金,只不过棺材上面有两道长长的污泥印迹。我们经过大车,继续沿河岸走去。 绳子的另一端牢牢地套在一棵树上。瓦德曼站在水流边,水深及膝,身子略微前倾,正在全神贯注地看着弗农。他不再叫喊了,衣服湿到了胳肢窝。弗农到了绳子的另一头,水淹到了他的肩膀,他扭过头来对瓦德曼说:“再往后退,退到那棵树那儿,帮我拉住绳子,别让它溜了。” 瓦德曼顺着绳子后退,眼睛只盯着弗农,不看退路,一直退到树那儿。当我们浮出水面的时候,他看了我们一眼,眼睛睁得圆圆的,目光里带着一丝儿惊奇。接着他又用一副高度警觉的专注神情看着弗农。 “我也捞到锤子了,”弗农说,“看来我们也应当把墨线斗捞起来,它应该能浮起来。” “要是能浮起来,早被冲老远了,”珠尔说,“找不回来的,可是我们应该能找到锯子。” “我想也是,”弗农同时望着水面,“还有那个墨线斗。他还带了别的什么家什吗?” “他还没有开口说话呢。”珠尔说着往水里走,一边回头看了我一眼。“你回到他身边去,让他醒过来说话。”他说。 “爹在那儿。”我说。我跟着珠尔顺着绳子走进水里。绳子在我手里像是有了生命似的,感觉有些鼓胀,成了一条延伸的有振动感的弧线。弗农瞧着我。 “你最好回去,”他说,“最好待在那儿。” “看看咱们还能找到什么东西,不然就冲得更远了。”我说。 我们抓住绳子,激流在我们肩背周围打起旋涡,但在温和的表象之下,激流的真正力量懒懒地倚靠在我们身上。我没有料到,七月的河水会有这么凉,像是有许多只手在捏、在戳每一根骨头。弗农不断回头朝岸边张望。 “这条绳子能不能禁得住我们这么多人?”他问。我们也回头张望,顺着那条从水里伸出来的铁棍般坚实的绳子,看它一直连到了树上;瓦德曼正蹲在树边,出神地望着我们。“但愿我那头骡子不会单独跑回家去。” “干吧,”珠尔说,“早点离开这儿。” 我们依次潜入水底,一只手拉着绳子,彼此也互相拉住;冰凉的水墙把倾斜在脚下的淤泥往水面和上游吸引,我们却悬在水里,顺着冰冷的河底摸索。河底的淤泥也不是静止安宁的,它有一种冷冰冰的排异的物质;我们脚下的土地也似乎在移动。我们会碰触到别人伸出的手,小心谨慎地让绳子引领着我们向前摸索。有时我们会轮换着直起身来,打量另外两人之中的一人在水下摸索的情形,看见水被引向他摸索的地方,冒着泡。这时俺爹已经到了水边,望着我们。 弗农钻出水面,浑身上下湿淋淋地直淌水,他嘬起嘴唇吐气,整个脸颊都陷了下去。他的嘴皮发紫,像是一圈老化了的橡皮。他捞起了尺子。 “他会高兴的,”我说,“还是把新尺子呢,他上个月刚从商品目录邮购回来的。” “要是我们能确定还有什么别的就好了。”弗农说,扭过头来往后看,接着又转身朝向珠尔刚才潜水消失的地方。“他不是比我先下去的吗?”弗农问道。 “不知道,”我说,“我想是的。是,是的,是他先下去的。” 我们望着那浑浊打旋的水面,如同一圈圈螺纹缓缓地荡漾开来,顺流而去。 “拉拉绳子让他上来。”弗农说。 “他在你那根绳子的另一头。”我说。 “我这一头什么人也没有。”他说。 “把绳子收起来吧。”我说。可是他已经这样做了,绳子的另外一头已露出水面;这时我们看见了珠尔,他在十码开外的地方冒了出来,一边吹气一边望着我们,头往后一甩,把他那头长发甩到了后面;接着他又朝岸上望了一眼,我们看得见他在用力吸气。 “珠尔。”弗农喊了一声,声音不大,可是在水面上听,很响,很清晰,是命令的口气却不失礼貌。“水回流到这儿,你最好回来。” 珠尔又一次潜了下去。我们站在水里,身子靠后顶着水流,看着珠尔刚才消失的水面,我俩握住那不动的绳子,像是在握住一条救火水管,在等待水的到来。突然,杜薇·德尔来到我们身后的水里,说道:“你快让他回来。”接着她又叫道:“珠尔!”珠尔又冒出水面,把眼前的头发甩到脑后。现在他朝岸边游了过来,但激流把他往下游冲,冲得他身子偏斜。“说你呢,珠尔!”杜薇·德尔叫道。我们握着绳子站在那儿,看见他游到岸边往上爬。他从水里站起身来的时候,又弯下腰去捡起什么东西。他沿着岸边往回走,已经找回了那个墨线斗。他来到我们跟前站定,一面又四下张望,像是在寻找什么。俺爹沿着河岸往下走,又去河湾那儿看那两头浮上水面的骡子,骡子身体已经泡得圆鼓鼓的,在滞流的水里相互摩擦却没有任何声音。 “弗农,你把锤子放哪儿了?”珠尔问。 “我把锤子交给他了。”弗农说,扭头指向瓦德曼。瓦德曼正在往俺爹的方向看。接着他回头看着珠尔。“和直角尺一起给他的。”弗农一边说,一边看着珠尔。瓦德曼从我和杜薇·德尔身边经过,朝岸边走去。 “你离开这儿上岸去。”我说。她没有吭声,只是看着珠尔和弗农。 “锤子在哪儿?”珠尔问。瓦德曼急忙上岸把锤子拿了过来。 “锤子比锯子重些。”弗农说。珠尔把墨线斗的一端捆在锤把上。 “锤子上的木头最多。”珠尔说。他和弗农面对面站着,都在看珠尔的一双手。 “而且也平顺些,”弗农说,“锤子漂浮的速度几乎比锯子快两倍。试试刨子看看。” 珠尔看着弗农。弗农的个子也很高,两个又瘦又细长的人相互对视着站在那儿,衣服都湿漉漉地紧贴在身上。朗·奎克只消瞧瞧天上的乌云,就知道什么时候会下雨,误差不出十分钟。我指的是老朗而不是小朗。 “你干吗不上岸去?”我说。 “跟你打个赌吧。”珠尔说。 “我不跟你赌。”弗农说。 他俩站在那儿,都在瞧珠尔一双停下不动的手。 “见鬼,”珠尔说,“那就用刨子吧。” 于是两人拿来刨子,把它和墨线斗捆在一起,又一次进入水里。爹沿着河岸走回来,站在那儿看了我们一会儿;他驼着腰背,满面忧伤,像是一头斗败了的公牛,又像是一只又高又老的鸟。 弗农和珠尔回来了,背对着激流。“让开,”他冲着杜薇·德尔喊道,“别老待在水里。” 她往我这边挤过来一点让他俩过去,珠尔高举着刨子,仿佛那是什么会泡坏的东西,刨子上拴的那条蓝色墨斗细绳拖在他的肩膀上。他俩从我们身边经过之后停了下来,开始轻声地争论大车究竟是在哪儿翻倒的。 “达尔应该知道。”弗农说,他俩瞧着我。 “我不知道,”我说,“我在车里待的时间没那么长。” “见鬼!”珠尔说。他俩继续往前走,小心谨慎,背顶着激流,一面用脚探寻浅滩。 “你拽住细绳没有?”弗农问。珠尔没有搭理他,先是回头往岸边看,盘算着,随后又看看水面。接着,他把刨子抛掷出去,墨斗细线在他手指间滑动着,细线把他手指都勒得发青了。细线放完的时候,他把线头递给弗农。 “这次最好让我下去。”弗农说。珠尔还是没搭理他,我们看见他扎进水里。 “珠尔。”杜薇轻声叫道。 “那儿的水不是太深。”弗农说。他没往回看,只是盯着珠尔入水的水面。 珠尔钻出水面的时候,手里拿着锯子。 我们从大车旁边走过时,俺爹正站在车旁用一把树叶擦去那两道污泥印迹。珠尔的马儿拴在树丛边,像是一床百纳花被晾在一条衣绳上。 卡什还没有反应。我们站在他周围,手里拿着刨子、锯子、锤子、直角尺、长尺和墨线斗,杜薇·德尔蹲下身,端起卡什的头,叫道:“卡什,卡什。” 他终于睁开眼,深沉地望着我们一张张上下颠倒的脸。 “世上哪有过这样倒霉的人。”俺爹又在念叨。 “卡什,你瞧!”我们异口同声地说,把手里的工具拿高些好让他看见,“你还差什么家什不?” 他想开口说话,但只侧转了一下脑袋,闭上了眼睛。 “卡什,”我们又叫道,“卡什!” 他侧转脑袋是为了呕吐。杜薇·德尔用她湿衣裙的下摆擦了擦他的嘴,这时他能讲话了。 “他还差锉锯齿的家什,”珠尔说,“还是新的,跟他的长尺一起买的。”珠尔说完便转身走开了。弗农仍然蹲在旁边,抬头望了珠尔一眼之后,站起来跟在他身后走进水里。 “世上哪有过这样倒霉的人。”俺爹又说。我们蹲着的时候,俺爹的身影浮现在我们头上显得很高大,像是一个喝醉了的讽刺艺术家用杂木雕刻出来的人像,做工粗糙。“这是惩罚呀,”他说,“但我不怪她,谁也不能说我怪她。”杜薇·德尔把卡什的头放回卷折的外衣上,略微扭动以防他呕吐;他的身边放着种种木工家什。“还算是运气呢,他折断的跟他上次在教堂摔断的是同一条腿,”俺爹说,“可是,这种事儿我不怪罪到她的头上。” 珠尔和弗农又到河里去了。从这儿看去,他们似乎一点儿也没有打破水面的宁静,倒像是水流一下就把他俩劈成了两截,两个躯体在水面小心翼翼地移动着,小心到了极点,极为可笑。水面显得平静极了,像是你听了看了半天之后的机器一样,这个凝块仿佛熔化成了无穷无尽的原始运动,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愤怒也全然无济于事。杜薇·德尔的湿衣裙在三个盲人不管用的眼里,仿若荒唐可笑的哺乳动物,或者是大地的地平线和山谷。 38.卡什 棺材没有放平稳。我告诉过他们,要是想在搬它、运它的时候平平稳稳,他们必须—— 39.科拉 有那么一天,我们在一起交谈。她在信仰方面向来不算虔诚,即使在那年夏天的野营布道会之后也一样。那个布道会期间,牧师兄弟维特菲尔德专门挑了她出来,同她的灵魂搏斗,试图战胜她世俗心中妄自尊大的心理。我也对她说过许多次:“上帝为了安慰你苦难的人世生活,才赐给你儿女的,因为你在爱情中受孕并生育他们。这也是他自己受苦受难和博爱为怀的象征。”我那样对她说,是因为她把上帝的爱和对上帝的职责,简直当成了一件理所当然的事,而这样的行为不是上帝所喜欢的。我还说过:“抬高声音永不停息地赞誉上帝,这是上帝赐予我们的一份厚礼。”因为我说,在天堂里一个有罪的人所获得的喜悦,比一百个无罪的人得到的喜悦还要多。她说:“我每天的生活就是认罪和赎罪。”我说:“你是谁?敢说什么是罪,什么不是罪!判断是不是罪,那是上帝的事情;我们的职责是赞美他的慈爱和他的圣名,好让世人全都听见。”因为唯有他,才能洞察世人心灵。不能仅仅因为一个女人的生活在男人眼里是规矩的,她就可以认为自己心中无罪,女人必须向上帝敞开心扉并接受他的圣恩。我说:“不能仅仅因为你是个忠诚的妻子,就表明你心里无罪;不能仅仅因为你的生活艰苦,就表明上帝会宽恕你的罪行。”可她说:“我知道自己的罪行,知道受到惩罚是罪有应得。我不怨天尤人。”我说:“正是因为你有妄自尊大的心理,才敢僭越上帝,代他判定是不是有罪,该不该得到救赎。我们芸芸众生的命运就是受苦,同时抬高声音去称赞上帝,是他在判定有罪无罪,并以种种磨难和考验来拯救世人。从古至今都如此,阿门。你毫不悔改,甚至在牧师兄弟维特菲尔德为你祈祷、竭力拯救你之后。要知道,维特菲尔德兄弟是一位与上帝气息相通的圣职人员,这个世界上再没有谁像他那样为你着想了。” 我们自己不能判断自己的罪恶,或者说,不能以上帝的眼光看清什么是罪恶。她这一生很艰难,可是哪个女人不艰难呢?然而从她讲话的口气看来,她会以为有关罪恶和拯救的事,她怕是比上帝知道得更多,比人世间那些与罪恶不断抗争的人知道得更多。不过她只犯下一桩罪过——偏爱那从不爱她的珠尔,而不爱上帝恩赐给她的达尔;她偏爱珠尔是她自己的报应,可我们这些凡人却认为达尔有些古怪,其实达尔是爱她的。我说:“那就是你犯的罪,也是你的报应。珠尔就是对你的惩罚,可是你从哪儿得到你的拯救呢?”我又说:“要想获得永恒的恩赐,人的一生可是短暂的呀。而上帝是有嫉妒心的,裁判善恶与评定功过是他的事,可不是你的事。” “我知道,”她说,“我——”她停了下来,于是我问: “知道什么?” “没什么,”她说,“他既是我的十字架,也将会是我的拯救人。他将把我从洪水和大火中搭救出来。就算我死了,他还是会救我。” “你既没有向上帝敞开心扉也没有高声赞美上帝,你怎么能知道呢?”我问道。这时我才意识到她眼里并没有上帝。我明白出于妄自尊大,她说出了亵渎神灵的话。于是我当场跪倒在地,同时恳求她也跪下来敞开心扉,把妄自尊大的魔鬼驱赶出去,让自己得到上帝的宽恕。可是,她不愿意。她只是坐在那儿,迷失在自己的狂妄与骄傲之中,关闭了通向上帝的心扉,以那个自私的凡夫俗子取代了上帝的位置。我跪在地上为她祈祷,为这个可怜的没有见识的女人祈祷,我连为自己和家人祈祷时都没那么虔诚过。 40.艾迪 下午,放学了,最后一个流着脏鼻涕的小学生也离开了。我没有往住处走,而是走下山坡,来到泉边;在那儿我才会安静下来,流露出憎恨他们的情绪。到了这个时候,那儿也才宁静,泉水汩汩涌出又淙淙流去,夕阳静静地斜照在树上,四周静悄悄的,弥漫着潮湿腐烂的树叶的气味和新翻土地的气息。尤其是在初春季节,这股气味特别浓烈。 我还依稀记得父亲常说的一句话:活着的理由,就是为了过那种不死不活的漫长日子做准备。那时,我不得不日复一日地看着那些男女学生,他们每个人心里都藏有自己的秘密和私心,都流着彼此不同的血液,跟我的血液也不一样。当我想到这种日子似乎就是通向不死不活的唯一途径时,我会憎恨父亲干吗要播下我这颗种子。我总是期待那些学生犯错,这时我就可以用鞭子抽打他们。每一鞭打下去,我都会感到像是打到自己的身上;每一条留下的鞭痕和从印迹涌出的血,都像是我自己的血液;每抽一鞭我都会想:现在你可知道我的厉害了吧!现在我成了你们的秘密和私心的一部分,现在我的血已永永远远地在你们的血液里留下了标记。 我是这样认识安斯的。我接连三四次看见他经过校舍之后,才明白他是赶着车绕道四英里专程来这里的。那时候我就注意到了他的背部开始有些驼——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坐在大车的驾驶座上,看起来已经像是寒天里弓着背的高大的鸟儿。他慢悠悠地驾着嘎吱嘎吱作响的大车从校舍前面经过,路过校门口的时候缓缓扭头张望,直到拐过前面的转弯处,再也望不见。有一天,他驾车经过的时候,我走到校门口,站在那儿。他一见到我,就赶紧移开目光,没敢回头再望。 早春时节,最难将息。有时候,我觉得真是没法忍受。夜里躺在床上,听野雁北飞,拖着那忽低忽高的粗野长鸣,穿越茫茫夜空而去;而漫长白天我仿佛感到时刻难耐,好不容易才等到最后一个学生离去,我才能到泉边去。在这样的日子里,有一天当我抬头看见安斯站在那儿,穿着礼拜天的盛装,手里不停地转动着帽子,我不禁问道: “难道你家里没有女人吗,她们干吗不叫你去理个发?” “哪有女人啊。”他说。接着他双眼直盯着我,活像闯进陌生院子的两条猎狗,突然说道:“就是为了这个,我老远地来看你。” “把你肩头挺直吧,”我说,“你家里真没个女人?可是你总有房子吧。人家说你有一栋房子,还有一个不错的农场。这么说,你是一个人住在那儿,自个儿操持一切,对吗?”他只是直勾勾地看着我,手里不停地转动着帽子。“一栋新房子,”我说,“你打算结婚吗?” 他双眼直盯着我的眼睛,又说了一遍:“就是为了这个,我老远地来看你。” 后来他告诉我:“我没有任何亲人,所以你不用担心这点。我想你的情形不会跟我一样吧?” “不,我有亲人,住在杰弗逊。” 他的脸略微沉了一下,说道:“呃,我有一点产业,手边还算宽裕,名声也好。我了解城里人的想法,也许他们说起我会……” “他们或许会听,”我说,“但要他们说什么就难了。”他仔细打量我的神情。“他们都躺进坟墓了。” “可是你活着的亲人呢,”他说,“他们的想法会不一样的。” “会吗?”我说,“我不知道,我可没有其他类的亲戚。” 就这样,我接受了安斯。当我怀上卡什的时候,我才明白活着是件可怕的事,生小孩是结婚的报应。也是这个时候我才懂得词语是没用的,就在人们说话想要表达的当儿那词意就不对劲了。卡什出生后,我知道了“母性”这个词是需要这个词的人发明出来的,有了孩子的人并不在乎有没有这么个词儿。我知道恐惧是压根儿没有过恐惧感的人发明的,骄傲这个词也一样。我知道活着是可怕的,并不是因为他们老流着鼻涕,而是因为我们得通过使用词语相互利用,就像蜘蛛利用嘴里吐出的丝从屋梁倒悬下来,摆动又旋转,彼此却从不接触;只有用鞭子抽打他们才能使我的血同他们的血流在一起。我知道活着是可怕的,并不是因为我的孤独每天都得一再受到侵扰,事实上卡什出生之前我从未受过侵扰,即使在夜里也没有受到过安斯的侵扰。 他也有一个词,他管它叫爱。可是长期以来,我对词语太熟悉了。我知道“爱”这个词同其他那些词一样,只是填补空缺的一个影子。真到了时候,你并不需要那样一个词来表明,就像不需要“骄傲”或“恐惧”那样的词语一样。卡什不需要对我说“爱”这个词儿,我也不需要对他说;我总是说,要是安斯想用这个词就让他用去吧,因为那个词无论叫“安斯”还是“爱”,叫“爱”还是“安斯”,都没有什么关系。 我总是那么想,甚至夜里我躺在他身边的时候也一样。卡什就睡在我伸手可及的摇篮里,我也是这么想,要是他醒来啼哭,我自然就会喂他奶。叫作“安斯”也好,叫作“爱”也罢,不都一样?我的孤独自在被侵扰了,侵扰之后又会复原:“时间”、“安斯”、“爱”,叫作什么都行,反正都在圆圈之外。 后来我发现怀上了达尔。起初我还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后来我相信了,真想把安斯宰掉。这好像是他在同我捣鬼,他躲在一个词后面,像是藏在一个纸屏风里边,捅破纸从身后朝我一击。可是后来,我明白自己早已受了词语的欺骗,远在“安斯”或“爱”这些词之前,而且这同一个词也把安斯骗了。我的报复是让他永远不知道我在报复他。达尔出生后我要安斯答应,我死后把我运回杰弗逊安葬,因为我知道我父亲说的话是正确的,尽管他不可能知道自己是正确的,就像这之前我也不明白自己是错误的一样。 “别胡说,”安斯说,“我和你还没生够呢,才生两个。” 那以后,他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有时候夜里我躺在他身边,听见如今已成为我血肉一部分的大地的声音,我会想:安斯,怎么会是安斯,你为什么叫作安斯。我老想着他的名字,过一会儿我就能看见这个名字的形状,像是只瓶子;我会看着他逐渐变成液体,像冷糖浆那样从黑暗里流出来,流进那只瓶子里,直到瓶子装满了,一动不动:意味深长的形状,却了无生趣,像是一个空门框。接着我会发现,我已经忘记了这个瓶子的名字。我总是想:当初我还是处子之身的时候,我身体的形状像个ɑ;于是我不能想安斯这个词,记不起安斯了。这并不是因为我已经不再是处女而不能想起自己,而是因为我现在已经是三个人。我用同样的方式去想卡什和达尔,直想到他们的名字不存在了,凝固成了一个形状,然后淡化消失,这时我会说:好吧,不想了。这没有关系,人家爱叫他们什么名字就叫什么名字。 所以,科拉老对我说我不是个真正的母亲,我就会想:词语会连成一条细线,直升上天,轻快无言,而行动却多么艰难地沿着大地绕行,紧紧地贴着地面;一会儿工夫,两条线之间便越来越远,同一个人也无法从一条线跨到另一条线去。而所谓的罪呀爱呀怕呀只不过是一些声音,是那些从来没有犯过罪、没有爱过、没有怕过的人,用来代替他们从来不曾做过也不可能做的,直到他们把这些词语忘记才会了事。就像科拉这样的人,连做饭都不会。 她总是对我说,我欠了子女和安斯的情,有愧于上帝。我给安斯生了孩子,生这些孩子并不是我所要求的;我甚至没有要求他给我他本来可以给我的东西:与安斯相反的东西。不提出这个要求是我的义务,我也尽了这个义务。我愿意是我自己,让他成为他的词语的形状和回音。这可是他没有要求过的,因为他不可能提出这个要求,他既是安斯就会像安斯那样对待词语。 这之后他死了。可是他并不知道。夜里我躺在他身边,静听漆黑的大地诉说上帝的慈爱、上帝的美德和罪行;倾听漆黑夜里万籁无声,在其中词语就是行为,也有的词语不是行为,恰好是人们所缺乏的差异,像是在往日那些可怕的夜晚从荒山野岭传来的野雁哀鸣,探索着在寻找行为,犹如孤儿在一群人中间,人们给他指出两张面孔,说这一个是你爹,那一个是你娘。 我相信我已经找到犯下的罪了。我相信那是因为对活着的人,对可怕的血,对沸腾着流淌在大地上的褐红苦涩洪流,没有履行责任。我想到罪行就像我想到我们俩在世人面前都要穿衣服一样,想到大家都有审慎的必要,因为他是他,我是我;这个罪行越是彻底暴露,就越加令人害怕,因为他是制造罪行的上帝所指定的工具,用以净化上帝自己制造的罪行。我在树林里等待他的时候,在他看见我之前,我总是想象他穿着罪恶的衣衫,我想象他如同想象我自己也穿着罪恶的衣衫,但他的更加漂亮,因为他用来犯罪的衣衫是件圣洁的法衣。我总是把罪恶想象成衣衫,为了让可怕的血液既获得外形,又迫使它回应飘在高空的凄凉而又毫无意义的词语,人们还得脱掉罪恶的衣衫。然后我又会躺在安斯的身边,静听漆黑大地没有声息的诉说——我没有对他撒谎,只是拒绝了他,就像卡什和达尔断奶以后我拒绝再喂他们奶水一样。 我什么也不隐瞒,谁我也不想欺骗。我并不在乎,我有所提防是因为他认为有这必要,只是为了他的缘故而不是为了我自己的安全,就跟我在世人面前得穿上衣服一样。科拉对我唠叨的时候,我总会想到那些崇高的僵死的词语,到了一定时候连它们死气沉沉的声音也会失去意义。 那以后事情便结束了,所谓结束了是说他离我而去了,我知道有时候还会见到他,但绝不会再见到他在树林里隐秘而又急速地朝我走来;他穿着罪恶的衣衫,像是原本漂亮的外衣伴着他隐秘到来的速度被风吹跑了。 然而于我而言,事情并没有结束。我说的“结束”是指有开头和结尾,而当时对我来说什么事儿都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我甚至还让安斯节制隐忍——不是让他中途而止,而是装作压根儿没有这回事。我的孩子都是我一个人的,是狂野沸腾于天地的热血的产物,是我的,同时也是世人共有的,既不属于任何人又属于所有人。接着,我发现怀上了珠尔。当我清醒过来明白了这个发现的时候,他已经离开我足足两个月了。 我父亲说过,活着就是为不死不活做准备。我终于明白他的意思了,而他自己却是不可能明白的,因为男人不懂得事后要清扫屋子的道理。于是,我清扫了自己的屋子。生下珠尔的时候,我躺在灯边,在他开始呼吸之前我撑起头来,瞧着那地方包缝好——狂野沸腾的热血流走了,声音也止息了。接下来只剩喂奶,给他温暖,让他安静;我静静地躺在长久的寂静里,开始为清扫自己的屋子做准备。 我给了安斯杜薇·德尔来抵消珠尔,后来又给了他瓦德曼来替代他那被我夺走的孩子。现在,他有三个属于他而不属于我的孩子。这样我就可以为死做准备了。 有一天,我正在和科拉交谈,她突然跪下来为我祈祷,因为她深信我对所犯的罪视而不见。她还要我跪下来一起祈祷,那些只是把罪过当作言词的人,同样也只会把拯救当作言词。 41.维特菲尔德 那天有人告诉我,说她快要去了。当天晚上,我和撒旦搏斗了一整夜,结果我总算斗赢了。我从自己深重的罪过中醒来,终于看见了真正的光明,于是双膝跪下,向我主坦白忏悔,请求他的指引并接受了指引。“起来,”他说,“到那个家去弥补吧,你在那里播下了活生生的谎言,你和他们中的人一起违背了我的教义。大声地忏悔你的罪过吧,向他们忏悔,向那个受了欺骗的丈夫,请他们宽恕你,而不是向我忏悔和求饶。” 于是我去了。我听说塔尔家附近的桥已经淹了,我说:“哦,我的主啊,全能的主啊,感谢您。”正因为我必须面对危险并且克服困难,我明白了他还没有抛弃我;我重新被接受而进入他的圣爱与宁静,也会因此变得更加甜美。“但愿我在乞求到受过我欺骗的男人的宽恕之前,不要遭到毁灭,”我暗自祈祷,“别让我去的太晚了,不要让我的往事和她的越轨行为经由她的嘴说出,而不是由我说出;当初她是发过誓绝不说出来的,可是面对永生的问题是件可怕的事:我自己不也和撒旦面对面地扭斗了一场吗?可别让她破坏誓言的罪过也加在我的灵魂之上。先让我在我伤害过的人面前清洗灵魂,再让您的圣洁怒火包围我吧。” 全靠上帝的手托着我平安地越过了洪流,全靠他护着我免遭了洪水的威胁。当一堆原木和连根拔起的树木朝我微不足道的身子冲过来时,我的马吓坏了,我自己心惊胆战,不知所措。但我的灵魂却没有:我一次又一次看见那些原木和树木在致命一击的最后瞬间改变了方向,这时我提高嗓门,声音盖过了洪流的喧哗:“赞美您,啊,万能的主和圣王!有了这个为证,我必将清洗我的灵魂,重新回到您永恒的大爱之下。” 当时我就明白,我已经得到了宽恕。洪流,危难,已在身后;当我再次骑马走在坚实的大地上时,我的客西马尼100场景越来越近了,我便开始为要讲的话打腹稿。我会走进屋,在她开口之前阻止她。我会对她的丈夫说:“安斯,我犯了罪。你想怎么惩罚我就怎么惩罚我吧。” 好像事情就已经了结了似的。我感到自己的灵魂轻松平静多了,多年来都没有过的平静轻松;我骑马前进,仿佛重新回到了持久的宁静之中。我无论从哪边看,都能看见上帝的手,我在心里能够听见他的声音:“拿出勇气来,我与你同在。” 之后我来到塔尔家。我打旁边经过时,他的小女儿出来叫住我,告诉我她已经去世了。 啊,我的主,我是有罪的。您知道我悔恨的程度,也知道我心灵的意愿。上帝是满怀慈悲的,他会接受我这样做的意愿,他知道我在构想自己的忏悔时要说的话是以安斯为对象的,虽然他当时并不在场。她躺在那儿,围在她身边的全是爱她、信任她的人;是上帝无边的智慧阻止了她临终时说出那事儿。而我面临洪流的危难,正是靠了他那拥有巨大力量的手的扶持。赞美您,您那无边无际无所不在的大爱。啊,赞美! 我走进这个丧亲的家庭,在低矮的住房里躺着另一个有罪的人,她的灵魂面临着可怕的无可避免的审判,愿她的尸骨得到安宁吧。 “愿上帝的恩泽降临这个家庭。”我说。 42.达尔 他骑着马往返了一趟阿姆斯迪德的家,牵来了两头骡子。我们套好车后,把卡什放到艾迪的棺材上面。我们扶他躺下的时候,他又呕吐了一次,幸好他及时把头伸到了大车底板的外面。 “他肚子上也挨了一下。”弗农说。 “那匹马或许也踢过他的肚子,”我说,“卡什,是不是踢过你的肚子?” 卡什想要说什么。杜薇·德尔又帮他擦了一下嘴唇。 “他说什么来着?”弗农问。 “卡什,你说什么?”杜薇·德尔问,躬身靠近他。“说他的工具。”她说。弗农去把他的工具收起来,放进了大车。杜薇·德尔抬起他的头,让他看个明白。我和杜薇·德尔坐在卡什身旁以便他躺得平稳些,我们的车往前进,珠尔骑着马走在我们前头。弗农站在那儿瞧了我们一会儿。然后他转身朝桥的方向走去,步子谨慎,摆动起他衬衣的湿袖子,仿佛那是刚刚才打湿的。 他在大门口让马停住。阿姆斯迪德正在门口等待,我们停下车,他也下了马。我们把卡什从大车上搬下来抬进屋,阿姆斯迪德的老婆早已铺好了床。我们让她和杜薇·德尔帮他脱下衣服。 我们跟随俺爹出了屋来到大车跟前,他回到车旁便爬进大车继续驾车前行,我们步行跟在后面来到一处空地。一身湿透反倒帮了我们的忙,因为阿姆斯迪德说话了:“欢迎你们进屋去,把东西放在那儿吧。”珠尔牵着马跟在后面,手里抓着缰绳站在大车旁边。 “谢谢你了,”俺爹说,“我们用那边的车棚好了。我知道这会给你带来不便。” “欢迎你们进屋去。”阿姆斯迪德又说了一遍。珠尔脸上又摆出那副呆滞的神情——鲁莽、傲慢、死板,满脸涨得通红,好像他的面孔和双眼属于两种木头的颜色,一种不对劲的浅色和一种不对劲的深色。他的衬衣开始变干了,但只要他一动,衬衣仍然紧贴着他的身子。 “她会感谢你做的这一切的。”俺爹说。 我们解开了两头骡子,把大车倒进了车棚。车棚有一边是敞开着的。 “雨打不进棚里的,”阿姆斯迪德说,“不过你们要是……” 车棚尽头堆放着一些生锈的铁皮盖屋板,我们搬了两张出来,支在敞开的一边。 “欢迎你们进屋去。”阿姆斯迪德说。 “谢谢你了,”俺爹说,“要是你能给大家一点儿吃的,我看那可太好了。” “没问题,”阿姆斯迪德说,“等卢拉把卡什安顿好,就会弄晚饭的。”他回到了马的身边,正在卸下马鞍,只要他一动,湿衬衣就紧贴在他的身上。 俺爹不愿进屋。 “进屋来吃饭吧,”阿姆斯迪德说,“马上就做好了。” “我啥也不想吃,”俺爹说,“谢谢你啦。” “你们进屋来把衣服烤干,吃点东西,”阿姆斯迪德说,“在我这儿怎样都行。” “一切都是为了她,”俺爹说,“都是为了她的缘故,我才吃点东西。我的骡子没了,啥都没了。可是她会感激你们每个人的。” “当然,”阿姆斯迪德说,“你们大家都进屋来烤烤衣服吧。” 然而阿姆斯迪德给爹喝了杯酒之后,他感觉好多了。当我们进屋去看望卡什的时候,他没有同我们一道进屋;我回头望去,他正牵着马进谷仓。俺爹已经在谈重新买两头骡子的事,等到要吃晚饭的时刻,他好像已经把骡子买到手了。他到了谷仓那儿,轻快地穿过迎面吹来的强烈旋风,带马进了马厩。他爬上马槽,扯下些干草,然后离开马厩去找马梳;找到马梳回来,他迅速地避开了马狠狠踢来的一脚,站到了马的侧面,这是马没法踢到的地方。他用马梳替马刷毛,在马踢打不到的半径内灵巧得像个杂耍演员,一面用脏话亲热地咒骂着马儿。马把头往后一甩,咧嘴龇牙;他用马梳背敲打马的脸,黄昏中一双马眼像两颗大理石珠子似的在一块华丽的天鹅绒上滚动。 43.阿姆斯迪德 等我给他又喝了一口威士忌,晚饭也快做好的时候,他已经用赊账的方式从某人手里买下了一对骡子。这时候他挑挑选选起来,说什么他并不喜欢这对骡子,不情愿花钱去买任何人手里的任何东西,哪怕是人家的一只鸡笼。 “也许你可以试试斯诺普斯家,”我说,“他家里有三四对骡子呢。没准你会挑到一对合你心意的。” 接着,他又开始搅动他那没牙齿的嘴,两眼看着我,好像我是这县里唯一拥有一对骡子的人,却又不肯卖给他。这时我明白了,帮他们走出这片土地的非得是我的一对骡子了,唯一不清楚的是,要是有了这一对骡子,他们会如何对待。利托江告诉过我,哈利低地的堤岸有两英里给冲垮了,去杰弗逊的唯一道路只能是绕道莫特森。不过,这是安斯的事情。 “跟他家做买卖可难啦。”他瘪着嘴说。可是晚饭后我又给他喝了点威士忌,他的情绪稍稍高了一些。他打算回到谷仓,去和她守在一起。说不定他认为,要是他待在那儿随时准备出发,圣诞老人没准会送他一对骡子呢。“可是,我想我能够说服他,”他说,“他身上要是还有一滴基督徒的血液,总会帮助一个遇难的人。” “当然,欢迎你用我家的牲口。”我说,心里明白他也明白我这样说的用意。 “谢谢你,”他说,“她心里想的是用自己家的牲口。”他也该明白他说的理由我能相信几分。 吃过晚饭,珠尔骑着马去法人湾101请皮博迪医生,我听说他今天会去凡纳店铺。珠尔半夜三更才回来,皮博迪已去了印维里斯102南边的什么地方,但他找来了比利大叔,带上了他治牲口的医药包。正像他说的,人与骡子或马之间没多大区别;说到底,只不过骡子或马的头脑更清楚些罢了。他看着卡什,问道:“小伙子,你这回出了什么事啦?”他又说:“给我拿一块垫子来,还要一把椅子和一杯威士忌。” 他叫卡什喝下威士忌酒,然后把安斯赶出房间。“还算幸运,与他去年夏天摔断的是同一条腿。”安斯哀叹地说,瘪着嘴又眨巴着眼睛,“这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我们用垫子裹好卡什的双腿,又把椅子架在垫子上;我和珠尔坐椅子上,大姑娘掌着灯,比利大叔往嘴里塞了把烟草便开始干活。卡什费劲地挣扎了好一阵子,终于昏了过去。这时他躺着一动不动,脸上冒出大颗大颗的汗珠,仿佛它们原本是要淌下来的,却又停下来等他。 他醒过来的时候,比利大叔已经收拾完毕离开了。他不断地想说什么,等姑娘弯下腰去帮他擦嘴时才弄明白:“说的是他的工具呢。” “我带进来了,”达尔说,“在我这里。” 他又在努力说什么,她俯身下去。“他想看看工具。”她说。于是达尔拿来工具,放到他能看见的地方。人们又把工具摆在他床下,好让他身子好些的时候伸手去摸摸。第二天早晨,安斯骑上马去法人湾找斯诺普斯去了。他和珠尔先站在空地聊了一会儿,然后他才骑上马离开的。我猜想这是珠尔第一次让人骑上他的马,安斯回来之前,他一直气鼓鼓地在那儿转悠,眼巴巴地瞧着道路,仿佛他在估量要不要去追上安斯,把他的马要回来。 还不到九点,天气便热了起来。这时我看见了第一只秃鹰,我想这是由于潮湿的缘故吧。不管怎么说,已经进入大白天我才看见它们的。多亏有微风把那味儿从屋子吹散,所以进入大白天,它们才来的。可是,我一见到那些秃鹰,就好像只要见到它们,我在一英里之外的田野里也能闻到那味儿。它们一圈又一圈地在上空盘旋,全县的人都明白我的谷仓里有什么东西了。 我离开屋子才半英里远,就听见那小孩在大喊大叫,还以为他掉进了水井什么的。于是,我赶忙扬鞭催马回到空地。 停歇在谷仓屋脊的秃鹰足足有十几只,小孩正在空地驱赶另一只秃鹰,像是在赶一只火鸡似的;那秃鹰只是往高处飞一点避开他,然后又扑打着翅膀返回车棚屋顶,小孩就是在这儿发现秃鹰站在棺材上的。这时天热了起来,没错,风也停了,或是变了方向什么的。于是我走去找到了珠尔,可这时卢拉恰好出来了。 “你得想想办法呀,”她说,“这简直不像话。” “我正在想办法呢。”我说。 “太不像话了,”她说,“这样对待她,他该受到法律制裁。” “他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让她入土。”我说。于是我找到珠尔,问他是不是要骑上骡子去法人湾,看看安斯该咋办。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我,嘴唇变得惨白,那双眼睛也惨白惨白的。接着,他走开了,开始叫喊起达尔来。 “你打算咋办?”我问。 他没有回答。达尔出来了。“来呀。”珠尔叫道。 “你打算咋办?”达尔问道。 “把大车移走。”珠尔扭头说了一句。 “别犯傻,”我说,“我没有别的什么意思,你们也是别无办法。”达尔站在那儿不动,可是珠尔无论如何不依。 “闭上你的臭嘴。”他说。 “是该移到别的地方,”达尔说,“俺爹一回来我们就动手。” “你是不是不愿意帮我?”珠尔说,气得那双惨白的眼睛直冒火,面部仿佛是在打摆子似的直颤抖。 “是呀,”达尔说,“我不愿意,等爹回来再搬不行吗?” 于是我站在门口,看着他把大车又推又拽个不停。大车原本停在一个斜坡上,有一阵子我还以为他非要把车棚的后墙撞穿才肯住手。这时午饭铃响了,我喊他,可他连头也不回。“来吃午饭吧,”我说,“叫上那小孩。”他没有答话,于是我就去吃饭了。那姑娘去叫小孩,可回来时还是她一个人。我们吃饭吃到一半,又听到他叫喊着在赶秃鹰。 “太不像话了,”卢拉说,“简直不像话!” “安斯是在尽力而为,”我说,“跟斯诺普斯打交道,不是半个钟头就能完事的。他们会整个下午坐在树荫下讨价还价。” “尽力而为?”她说,“在‘为’什么?他已经‘为’得不少了。” 我想也是。麻烦的是,他要是停下不干就得由我们来干。他没有东西抵押,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可抵押的,从谁手里也别想买到一对牲口,更别说从斯诺普斯手里了。我回到田间,看着我的一对骡子,就好像在对它们说要暂时告别了。当晚回到家里,车棚已被太阳晒了一整天,我也不怎么感到后悔了。 他们一家子都在门廊里,正当我也踏进门廊时,安斯骑着马回来了。他看上去有些滑稽,比平时更带羞愧神色,却又有几分自傲,像是他自以为干了什么漂亮的事,但现在又拿不准别人会怎么看。 “我弄到了一对牲口。”他说。 “你从斯诺普斯手里买的吗?”我问。 “我想这一带不止斯诺普斯一个人在做买卖吧。”他说。 “当然啰。”我说。他用一种怪怪的神情看着珠尔,可珠尔早已走下门廊,朝他的马奔去。我猜想,是去看安斯把他的马怎样了。 “珠尔。”安斯喊了一声。珠尔回头看了看。“回来。”安斯说。珠尔往回走了几步停住了。 “你要干吗?”他问。 “那么说你从斯诺普斯那儿买了一对骡子,”我说,“我想,今晚他会派人送来吧?你想绕道莫特森,明天非得早起不可。” 这时候,他的神情不像刚才那样了。他摆出平时那副忍气吞声的模样,嘴巴里不住地咕哝。 “我算是尽我所能了,”他说,“上帝有眼,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有谁像我受过这么多苦,这么多气啊。” “一个刚在生意上赢了斯诺普斯的人,应当开心才对呀,”我说,“安斯,你给了他什么?” 他没有看我,只是说:“我做了动产抵押,用我的耕作和播种农具。” “可那些值不了四十块钱呀!你手里要是有一对值四十块钱的骡子,你想得到些什么呢?” 这时大家都不出声,专注地看着他。珠尔正往马儿走去,走了一半,停下不走了。“我还给了别的。”安斯说。他又开始咕哝他的嘴巴,站在那儿像是在等有人去揍他,心里已有了准备,挨了打也决不还手。 “别的什么东西呀?”达尔问道。 “见鬼,”我说,“你用我的牲口得啦,用了还回来就是。我自己总可以对付的。” “这下我明白昨天晚上你干吗要动卡什的衣服了。”达尔说。他说这话的神情仿佛是在念报纸,像是他自己一点儿也不在乎。这时珠尔已经走回来,站在那儿,用他那双大理石珠子似的眼睛瞪着安斯。“卡什是想用那钱跟苏拉特买那种会说话的机器的。”达尔说。 安斯站在那儿,咕哝着嘴。珠尔一直瞪着他,眼不眨一下。 “可那只不过多了八块钱,”达尔说,那口气就像他只是个旁听的人,没他一点事似的,“买一对骡子还是不够呀。” 安斯迅速瞧了珠尔一眼,像是两眼往旁边瞥了一下,接着垂下了目光。“上帝知道,世上还有比我更可怜的人吗?”他说。还是没有人吭声,他们只是看着他,等待着,而他把目光扫到大家的脚上,又顶多上移到他们的腿部,不再往上了。“还有那匹马。”他说。 “哪匹马?”珠尔问道。安斯只是站在那儿。他娘的,一个人要是镇不住自己的儿子,就该把他们赶出家门,不管他们年龄有多大。要是他办不到,他娘的,就该自己滚蛋。我要是办不到,我他娘的不是人。“你是说,你想拿我的马去换?”珠尔问道。 安斯站在那儿,垂着双臂。“十五个年头了,我嘴里没有一颗牙,”他说,“上帝知道。他知道,十五年来我没吃到过他让人吃了长力气的食物,我这儿省一个钱,那儿省一个钱,为的是全家人不受苦,也为我自己能装一副假牙,吃到上帝指定的食物。我把装假牙的钱都拿出来了,我想要是我能做到不吃食粮,我的儿子也可以做到不骑马吧?上帝知道,我是做到了的。” 珠尔站在那儿,两条胳膊晃荡着。随后,他把目光移开,远望田野,一张脸像块岩石似的,仿佛是别的什么人在讲某某人的一匹马,而他听也无心听。接着他啐了一口痰,慢声慢气地骂了一声“活见鬼”,转身朝门口走去,解开马缰翻身上了马。他上马的时候,马就开始动;等他坐上马鞍,人和马便立即在路上奔驰起来,像是背后有人来追捕似的。就这样,连人带马一齐跑出了视线,像是一团旋风。 “好吧,”我说,“你就用我的牲口得啦。”可是他不肯那样做,而且他们甚至不愿意待下去。小孩成天在大太阳底下追赶秃鹰,赶得都快发疯了,其他几个人也没了理智。“总该让卡什留下来吧。”我说。可是他们不肯。他们把被子垫在棺材上面,算是为他铺了个床,然后把他抬到被垫上,把他的工具放到他身边。接着,我们一起把我的牲口套上,把马车沿大路朝前直赶了一英里左右。 “要是我们在这儿还打扰你们,”安斯说,“就直说好了。” “哪儿的话,”我说,“在这儿没事的,也很安全。现在咱们回去吃晚饭。” “谢谢你了,”安斯说,“我们篮子里还有点吃的东西,能够对付的。” “从哪里弄来的?”我问道。 “从家里带的。” “可是现在怕是馊了吧?”我说,“走,去吃点热饭菜。” 然而他们不愿意去。安斯说:“我看,我们能够对付过去的。”于是我独自回到家里吃了晚饭,装了一篮子东西送去,还想劝他们回到屋里。 “谢谢你,”他说,“我想,我们能够对付过去的。”于是我只好让他们待在那儿,蹲在一小堆篝火周围等待,上帝才知道他们在等什么。 我回到屋里,但老想着他们蹲在那儿的样子,还想着那个骑上马冲出去的小伙子,没准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到他了。我不责怪他,怪他我不是人,因为他不是舍不得他的马,而是在设法摆脱一个像安斯那样该死的傻瓜。 这大概就是我当时的想法吧,因为真他娘的拿他没办法,像安斯这样的家伙,总是让人不得不帮他一把,就算下一分钟你想踢他一脚。不信你看,第二天吃过早饭一个小时左右,那个帮斯诺普斯干活的尤斯塔斯·格里姆就牵了一对骡子来找安斯。 “我还以为安斯和他压根儿没谈成呢。”我说。 “当然谈成了,”尤斯塔斯说,“人家就是喜欢那匹马,正像我对斯诺普斯先生说的那样,他这对骡子出五十块钱他就可以卖,因为他的叔叔弗莱姆当初拥有一批从得克萨斯弄来的马,要是没有卖出去的话,安斯休想——” “那匹马?”我说,“没啦,安斯的儿子昨晚就骑走了,这会儿说不定走了去得克萨斯一半的路程了,而安斯——” “我不知道是谁把马送去的,”尤斯塔斯说,“我没有看见送马的人,可今天早晨我去喂牲口的时候,在谷仓里见到了那匹马。我把这告诉了斯诺普斯先生,他就叫我把这对骡子送过来了。” 唉,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到他,一点不会错。到了过圣诞节的时候,他们没准会收到他从得克萨斯州寄来的一张贺卡,我想会的。要是珠尔没有溜走,我想走的该是我了,我,我本人,欠他太多。他娘的,我得说,安斯真会使唤人。要是说——他还算不上是个人物的话,我就真该死了! 44.瓦德曼 现在一共有七只,在高空旋出一个个小黑圈。 “快看,达尔,”我说,“看见没有?” 他抬起头来。我俩都看见高空中那些一动不动的小黑圈。 “昨天才只有四只。”我说。 昨天在谷仓顶上的就不止四只。 “要是它还想飞到大车上来,你知道我想咋办吗?”我说。 “你想咋办?”达尔问。 “我不会让它停在她身上,”我说,“我也不会让它停在卡什身上。” 卡什病了,躺在棺材上面。可是,俺娘是条鱼。 “到了莫特森,咱们得买点药,”俺爹说,“我看,咱们非买不可。” “卡什,你感觉怎么样?”达尔问道。 “没什么。”卡什说。 “想不想把腿垫高一点儿?”达尔问。 卡什有条腿断了,已经摔断两回了。他躺在棺材上面,脑袋枕在一条卷起的被子上,膝头下面支着一块木头。 “我看,咱们应该把他留在阿姆斯迪德家里的。”俺爹说。 我的腿没有摔断过,俺爹没有摔断过,达尔也没有摔断过。“只是一团肿块,”卡什说,“磨来磨去结成了一个肿块。我不会拖累大家的。”珠尔已经走了,吃晚饭的时候骑上他的马走了。 “这都是因为她不愿意咱们欠别人的情,”俺爹说,“上帝作证,我比谁都更尽力而为。”那是因为珠尔的娘是一匹马,对不对,达尔?我问。 “我看能不能把绑绳扎紧一点。”达尔说。就是这个道理,我和珠尔都待在车棚里,而她得待在大车里,因为马儿是要待在谷仓里的,而我非得跑个不停把秃鹰赶走。 “那你试试看。”卡什说。可杜薇·德尔没有摔断腿,我也没有。卡什是我的哥哥。 我们停了下来。达尔松开绳的时候,卡什又冒起汗来,咬紧牙关,牙齿龇了出来。 “疼吗?”达尔问。 “我看你最好还是把绳子绑回去。”卡什说。 达尔绑回绳子,绑得紧紧的。卡什的牙齿又龇了出来。 “疼吗?”达尔问。 “没事儿。”卡什说。 “要不要叫爹赶慢点?”达尔问。 “不用,”卡什说,“没时间磨蹭,没事的。” “咱们到了莫特森得买点药,”俺爹说,“我看是非买不可。” “让他继续赶路。”卡什说。我们继续往前赶。杜薇·德尔往后靠去,给卡什擦脸。卡什是我哥哥。可是珠尔的娘是匹马。俺娘是条鱼。达尔说,我们再次到水边的时候,说不定我会见到她。杜薇·德尔说,她在棺材盒子里面。那她怎么出得来呢?我说,她得从我钻的孔眼出来进入水里;到了水里,我就会看见她了。俺娘不在棺材盒子里,她是不会发出那种气味的。俺娘是条鱼。 “等我们到了杰弗逊,那些蛋糕的模样可就好看了。”达尔说。 杜薇·德尔没有扭头去看他。 “你最好在莫特森就把蛋糕卖掉。”达尔说。 “达尔,咱们什么时候能到莫特森?”我问道。 “明天,”达尔说,“要是这对骡子不会颠散架的话。斯诺普斯准是用锯木屑来喂它们的。” “达尔,斯诺普斯干吗要用锯木屑来喂骡子?”我问。 “瞧,”达尔喊了一声,“看见没?” 现在它们有九只了,高高地在空中旋成一个个小黑圈。 我们来到一个小山脚下的时候,俺爹停了下来,我、达尔和杜薇·德尔都下了车。卡什的腿断了,不能走动。“上坡呀,蠢骡子。”俺爹骂道。骡子走得很费劲,大车嘎吱嘎吱地响。我、达尔和杜薇·德尔跟在车后爬上山坡。我们爬到小山顶的时候,俺爹停了下来,我们又回到车里。 现在成了十只了,在空中旋成一个个小黑圈。 45.莫斯利 我偶一抬头,恰好看见她站在橱窗外面往里看,没有靠近玻璃,也没有在看哪样特别的东西,只是站在那儿,头转过来时目光落在我身上,一种茫然的神情,像是在等待什么信号。我再次抬头的时候,她正朝门边走去。 她仿佛在纱门边绊了一下,乡下人通常都会那样,然后走了进来。她头顶上端正地戴着一顶硬边草帽,手里拎着一包用报纸包着的东西。我猜她身上只有两毛五分钱,顶多不过一块钱。她站在那儿磨蹭了一会儿之后,也许会买把便宜的梳子,或者一瓶黑人用的花露水。因此,有一阵子我根本不去理睬她,不过我注意到她模样俊俏,尽管有点木讷笨拙。她身穿格子布裙,一脸素净,远比她穿上、抹上她最后决定或者说出要买的东西更耐看。我知道,她进门之前已经想好了要买的东西,可你得等到她把那东西说出来。所以我继续做我原来在做的事,打算让这会儿正在饮水器那边忙乎的艾伯特去接待她,可这时艾伯特恰好回来了。 “那女人,”他说,“你最好去看看她要买什么。” “她要买什么?”我问。 “我不知道。我从她嘴里什么也问不出来,最好还是你去接待她吧。” 于是我绕柜台走出去。只见她打一双赤脚,脚板平平,轻轻松松站在那儿,像是很习惯打光脚板似的。她手里拿着纸包,两眼紧盯着我;我看见那双黑黑的眼睛比我见过的所有眼睛都更黑,而这是我头一回见到她,我不记得以前在莫特森镇上见过她。“你要买点什么吗?”我问。 她还是不说一句话,盯着我,眼睛一眨也不眨。之后她扭头看了一下饮水器旁的顾客,然后目光越过我朝店堂后边望去。 “你想看看什么化妆品吗?”我问,“或者是要买什么药?” “正是这样。”她说,说完又急忙往饮水器那边看了一眼。于是我想,也许是她妈或别的什么人派她来买那种妇科药剂103,她不好意思开口问。我知道她面色这样好,不会买了自己用;更不用说她年纪轻轻,顶多也才刚刚懂得干吗要用这种药。真遗憾,那些女人就这样自己害自己。可是,开药店的人还得供应这种药,要不然在这地方生意便做不下去,只好关门了事。 “哦,”我说,“你用来治什么病?我们有——”她又看着我,有点儿像是刚“嘘”了一声,又朝店铺里边看了一眼。 “我可不可以去里头说?”她问。 “行呀。”我说。你得诓着女人,这样才能节省时间。我跟着她来到店的后面,她却把手按在门上。“这里面除了处方柜子,别的什么也没有,”我说,“你想要什么?”她停下来看着我,像是从她的脸和眼上拆下了一层遮布。她那双眼睛啊,既木然又充满希望,同时还忧郁地情愿接受失望。可是我看得出来,她陷入了什么麻烦。“有什么麻烦的事儿?”我问,“直接告诉我你要什么,我挺忙的。”我倒不是想催促她,可是生意人就是不像他们乡下那样空闲。 “是女人的麻烦。”她说。 “哦,”我说,“就这个吗?”我想她也许比她看上去更年轻,头一回来潮吓坏了;也许是来得有点儿不正常,年轻姑娘一般都有这种情况。“你妈在哪儿?”我问,“不会没有妈吧?” “她在外面的大车里。”她说。 “干吗不先跟她说说再来买药?”我说,“任何一个妇女都会告诉你该怎么办的。”她看着我。我又看了她一眼,问道:“你多大了?” “十七岁了。” “哦,”我说,“我还以为你只有——”她盯着我。不过,光看女人的眼神,她们个个都看不出多大年龄,然而她们对世间的事却样样都懂。“你来的时间很准确呢,还是不够准确?” 她不再看我了,但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是的,”她说,“我想是的,没错。” “呃,究竟是哪种情形?”我问,“你不会不知道吧?”要是卖给她,那是犯罪,也是件可耻的事;不过嘛,人家反正会从别的什么人手里买到。她站在那儿,不再看我了。“你想买点儿药来把它止住,”我问,“对不对?” “不对,”她说,“要买点药。那个已经不来了。” “嗯,那是——”她把头稍稍低下,女人跟男人打交道的时候都是这样的,弄得他全然不知下一次闪电会在什么地方出现。“你还没有结婚,对吧?”我问。 “没有。” “哦,”我说,“停了有多长时间了?大约五个月了吧?”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0 2. c o m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才两个月呢。”她说。 “唉,我这药店里没有你要买的东西,”我说,“除非是奶嘴。我倒是劝你买一个,拿回家去告诉你爹——要是你有爹的话,让他设法叫那个人给你买张结婚证。你还有没有别的事?” 可是,她只是站在那儿,也不看我。 “我有钱付给你的。”她说。 “你自己的钱,还是他真算是个男子汉给了你这笔钱?” “他给我的。十块钱,他说这就够了。” “在我的店里,一毛钱不够,一千块钱也不够,”我说,“你听我的劝告,回家去告诉你爹或你哥——如果你有哥哥的话,要不就去告诉路上你遇见的第一个男人也行。” 可是,她没有动弹。“拉夫说过,我能够在药房买到的。他还说要告诉你,我和他都不会对任何人说你卖了药给我们。” “我真希望你那宝贝拉夫亲自来买药,我真希望是这样。我不知道——他要是真来了,我会对他心怀几分敬意的。你回去把我说的话告诉他,不过,他这会儿多半在去得克萨斯州的途中了,这点我不怀疑。我,一个受人尊敬的药剂师,开着一家药店,养活一大家子人,五十六年来一直热心于这镇上的教会事务。我这人心肠好,真想亲自去告诉你的家人,要是我能打听到他们到底是谁的话。” 这时她一脸茫然地看着我,两眼又像我最初从橱窗看见她时那样似看非看。“我不知道,”她说,“他告诉我能够在药店买到的。他说人家也许不想卖给我,但我要是有十块钱,还告诉他们我决不会对任何人讲……” “他说的该不是这家药店吧?”我说,“要是他说了或者提到了我的名字,我非要他拿出证据不可。我量他不敢重说一遍,否则我一定要到法院起诉他,这话你可以原原本本对他说。” “说不定别的哪家药店会卖吧。”她说。 “那我可不想知道。至于我,这是——”这时我瞧了瞧她,不过话又说回来,人家的日子也过得不容易;有时候一个男人——假如犯了罪可以找个借口的话,当然这是不允许的。不过嘛,人生在世,日子并不一定要过得单调乏味,人们也不必找出什么理由,非要一辈子循规蹈矩直到老死。“听我的,”我说,“你得把那念头抛出脑外。你身上的东西都是上帝赐予的,即使有时候他是通过魔鬼来实现的。现在你回到拉夫身边去,你和他拿了这十块钱把婚结了吧。” “拉夫说过,我可以在药店买到的。”她说。 “那你去吧,去买吧,”我说,“在我这儿你是买不到的。” 于是她走了出去,手里拿着那个纸包,双脚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吱吱声;跨出店门时,她又在门边绊了一下。我透过橱窗玻璃看见她走到了街上。 这以后的事是艾伯特告诉我的。他说那辆大车停在格鲁梅特五金店的门前,过往的妇女都纷纷用手帕捂住鼻子匆忙离去,一帮能闻臭味的粗汉和小男孩则围在大车周围,听地方警长同那个男子争论。那男人坐在大车上,瘦高个儿,声称这街道是公众的,他同别的任何人一样有权利待在那儿,而警长却责令他必须把车拉走,乡亲们受不了那味儿。艾伯特说,人死后都整整八天了,他们是从约克纳帕塔法县什么地方来的,要把尸体运送到杰弗逊去。这像是蚂蚁要把一块发臭的奶酪搬进蚁山,用了一辆摇摇晃晃的大车。艾伯特说乡亲们见了都担心不等他们拉出镇子车就会散架,车上还载着一口自家打的棺木,上面铺了条被单,躺着个断腿的家伙,父亲和小男孩坐在车前面,警长正想方设法叫他们赶快出城。 “这是条公共街道嘛,”那男子说,“我看咱们同别的人一样,有权利停下来买东西。咱们买东西付得起钱的。天底下有哪条法律规定,人家想买点东西还不让人花钱?” 他们停在那儿是想买点水泥。另一个儿子正在格鲁梅特的店铺里,要让格鲁梅特拆开一包水泥,卖给他一毛钱的量,最后格鲁梅特只好拆开一包让他买了走人。他们买水泥是为了包扎车上那人的断腿,说来也怪。 “嘿,你们想弄死他不成?”警长说,“你们这样会让他失去那条腿的。你们赶快送他去看医生,尽快把这东西埋掉。危害公众健康是要坐牢的,你们难道不明白吗?” “我们这不正在想办法嘛。”那个当父亲的说。接着他啰啰嗦嗦地说了一大堆:他们先是如何等待大车回来,桥又是如何被洪水冲走;他们又是如何赶了八英里路到了另一座桥边,可是那桥也给冲走了;这样他们只好折返回来从浅滩过河,结果一对骡子淹死了;接着他们又如何弄到另一对骡子,可这时道路又冲没了,他们不得不绕道莫特森镇。说到这里,买好水泥的那一个儿子回来了,叫他爹赶快闭嘴。 “我们马上离开。”他告诉警长。 “我们没想要妨碍任何人。”那位父亲说。 “你快把这小伙子送去看医生。”警长告诉那个拿着水泥的儿子。 “我看他没事儿的。”他说。 “我们不是心肠硬,不体谅人,”警长说,“可是我想你们自己心里应该明白,情况究竟怎样。” “当然啰,”对方回答说,“杜薇·德尔一回来我们就动身,她这会儿送包东西去了。” 于是人们站在那儿,围在四周的都用手帕捂住鼻孔往后退。不一会儿,那个姑娘夹着个纸包回来了。 “快呀,”拿着水泥的那位说,“咱们已经耽误很多时间了。”就这样,他们爬进大车离开了。到了我去用晚餐的时候,我仿佛还能闻到那个气味。第二天我见到警长,便吸吸鼻子问道: “没闻到什么气味吗?” “我想他们这会儿已经到杰弗逊了。”他说。 “要不就进了牢房。谢天谢地,不是进了咱们镇上的牢房。” “这倒是真的。”他说。 46.达尔 “这儿有个地方。”俺爹说。他勒住两头骡子,坐在车前打量那幢房屋。“咱们可以到那儿去要点水。” “好吧,”我说,“杜薇·德尔,你得去向他们借只桶。” “上帝知道,”俺爹说,“我是不愿意欠人家情的。上帝知道。” “你要是看见一个大小合适的罐头盒子,就拿来用用。”我说。杜薇·德尔手里拿着那个纸包下了车。“你要想在莫特森卖掉那些蛋糕,麻烦比你预想的多多啦。”我说。我们的生命呀,怎么就飘散成无形的风、无形的声,疲惫的姿态又疲惫地重复着,化为看不见的手在看不见的弦上拨出古老回响,我们在夕阳西下的时分落定为狂态,木偶般死板的姿势。104卡什的腿断了,这会儿裹在里面的锯木屑在往外掉。卡什呀在流血,会流血致死。 “我是不愿意欠人家情的,”俺爹又在重复,“上帝知道。” “那你就自己去弄水,”我说,“咱们可以用卡什的帽子。” 杜薇·德尔往回走的时候,有个男人跟着她。不一会儿,那人停下了脚步,她继续往前走,他却站在那里。过了一会儿,他回到了那幢房子里,站在门廊上观望我们。 “咱们还是不要把他抬下来的好,”俺爹说,“可以就在这儿给他弄。” “卡什,你想不想抬下来?”我问道。 “咱们不是明天就可以到杰弗逊了吗?”他说。他瞧着我们,眼里带着疑问、热切而又无奈的神情。“我可以熬下去的。” “弄好你会感到舒服一些,”俺爹说,“固定好了就不会磨来擦去。” “我熬得下去,”卡什说,“停下来会耽搁时间。” “我们已经把水泥买来了。”俺爹说。 “我能熬的,”卡什说,“不就是多那么一天吗?没啥大不了。”他看着我们,那张消瘦的灰扑扑的脸上,一双眼睛显得很大,充满疑问。“现在已经绑好了。”他说。 “咱们已经把水泥买来了。”俺爹说。 我在铁皮罐里搅拌水泥,缓缓地把水倒进青灰色的泥粉中,搅成稠厚的泥圈,然后把罐子拿到车边卡什能看见的地方。他平躺在那儿,映着天空,瘦削的身影显得深沉而又清心寡欲。“你看搅成这样了行不行?”我问。 “不要放太多水,水多了不行。”他说。 “这样是不是太多?” “说不定你得弄点沙子来,”他说,“不就是多一天嘛,我没事儿的。” 瓦德曼回到大路上,朝我们刚才跨过的溪沟跑去,带回来一些沙子。他把沙子慢慢地倒进罐中搅拌成黏糊的水泥里,我又回到大车旁边。 “这下该行了吧?” “行了,”卡什说,“我是能够熬过去的,我不觉得有多难受。” 我们松开夹板,慢慢地把水泥敷到他的腿上。 “注意点,”卡什说,“尽量别把水泥弄到棺材上了。” “好的。”我说。杜薇·德尔从纸包上撕下一片报纸,擦去从卡什的腿滴到棺材上的水泥。 “感觉怎么样?” “感觉很舒服,”他说,“凉凉的,很舒服。” “要是这样对你有些帮助就好,”俺爹说,“我求你原谅,我跟你一样没有料到会是这样。” “感觉很舒服的。”卡什说。 要是你能从人生解脱出来进入时间,那就太好了。太好了,要是你真的能解脱出来进入时间的话。 我们重新上好夹板,绑上绳子,绑得紧紧的,黏稠淡绿的水泥慢慢从绳子之间渗出来。卡什不作声地望着我们,带着深沉的疑问。 “这样就可以稳稳地贴上了。”我说。 “是的,”卡什说,“很感谢你们。”这之后,我们在大车上的人都扭过头去看他105。他在我们后面一点点跟了上来,背部僵硬,脸上也木呆呆的,只有髋骨以下的部位在动。他走到跟前也不说一句话,径自爬进车。颧骨高突而又阴沉的脸上,灰色的眼珠木呆呆的。 “这儿是上坡,”俺爹说,“我看你们都得下来步行。” 47.瓦德曼 我和达尔、珠尔,还有杜薇·德尔都跟在车后面往山坡上走。珠尔回来了,他一路赶了上来,爬进车里。他刚才是走来的,现在他已经没有马了。珠尔是我哥哥,卡什也是我哥哥,但他一条腿断了。我们把卡什的腿固定好,他就不觉得疼了。卡什是我哥哥,珠尔也是我哥哥,但他没有一条断腿。 现在,它们共有五只,高高地在空中绕着小小的黑圈圈。 “它们夜里在哪儿歇呢?”我问,“咱们在谷仓里过夜的时候,它们在哪儿过夜呢?” 小山直升到天空里。过了一会儿,太阳从山背后出来,骡子、大车和俺爹都走在太阳上。他们慢慢走在太阳上面,你都不敢看他们。在杰弗逊城里的橱窗后面,太阳红彤彤地照在小火车上,铁轨一圈又一圈地闪亮,杜薇·德尔就是这么说的。 今天晚上,我们睡在谷仓里的时候,我要看看那些秃鹰歇在什么地方。 48.达尔 “珠尔,”我说,“你是谁的儿子?” 微风正从谷仓那边吹过来,于是我们把她的棺材放在苹果树下;在那里,月光把苹果树的影子斑驳地投到一动不动的长木板上,她在里面会不时发出一阵阵喃喃的隐秘细语,像是涓涓的细流。我把瓦德曼带去听。我们走到跟前时,一只猫从棺材上跳下,躲进了阴影里,爪子和眼睛都闪着银白的亮光。 “珠尔,你娘是一匹马,可你爹是谁呢?” “你这该死的胡说八道的混蛋!” “别这样骂我。” “你这该死的胡说八道的混蛋!” “珠尔,别这样骂我。”在美好的月光下,他的一双眼睛像是悬在高处的一只小足球上贴的两张小白纸片。 晚饭之后,卡什开始有些冒汗。“包扎的地方有点发烫,”他说,“我想可能是晒了一整天太阳的缘故。” “要不要在上面洒点水?”我们问,“说不定那会舒服些。” “那就太感谢了,”卡什说,“我想是太阳晒在上面引起的,我该事先想到这一点,把腿盖起来。” “倒是我们早该想到这一点,”我们说,“你自己不可能料得到。” “我自己一点儿也没有留意它烫起来了,”卡什说,“我该留意到的。” 于是我们往上面洒了些水,水泥下面他的腿脚像是被煮熟了似的。我们问他:“现在是不是觉得好一点了?” “谢谢你们,”他说,“感觉好多了。” 杜薇·德尔用衣裙边替他擦去脸上的汗。 “试试看,能不能睡一会儿?”我们说。 “没问题,”卡什说,“谢谢了,现在感觉好多了。” 珠尔,我说。谁是你爹,珠尔? 你这该死的。你这该死的。 49.瓦德曼 她躺在苹果树下的棺材里,我和达尔穿过月光去看她,一只猫跳下来跑走了,我们听见她在棺材里的声音。 “听见了吗?”达尔问,“把你耳朵凑近点。” 我把耳朵凑近,于是听见她了,只是我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 “达尔,她在说什么?”我问,“她在跟谁说话?” “她在跟上帝说话,”达尔答道,“她在祈求上帝帮助她。” “她要上帝帮她什么呢?”我问。 “她要上帝把她藏起来不让人们看见。”达尔说。 “她干吗要藏起来不让人看见?” “这样她才能一死百了。”达尔说。 “她干吗要一死百了,达尔?” “听!”达尔叫道。我们听见了,听见她侧过身来。“快听!”达尔又在叫。 “她侧过了身,”我说,“她正透过木板看着我呢。” “说对了。”达尔说。 “达尔,她怎么能透过木板看东西呢?” “得啦,”达尔说,“咱们得让她安静休息,走吧。” “洞孔是打在顶上的,她躺着不可能从那儿往外看,”我说,“她怎么能看见呢,达尔?” “好啦,咱们看看卡什去。”达尔说。 我看见了一些事情,杜薇·德尔叫我别告诉任何人。 卡什的腿出了毛病,今天下午我们帮他固定了一下,可他又不行了,躺在那儿。我们在他腿上洒了些水之后,他感觉好多了。 “我觉得好多了,”他说,“太感谢你们了。” “想办法睡一会儿吧。”我们说。 “觉得好多了,”卡什说,“谢谢你们。” 我看见了一些事情,杜薇·德尔叫我别告诉任何人。这事儿不关乎俺爹不关乎卡什不关乎珠尔不关乎杜薇·德尔也不关乎我。 我和杜薇·德尔要打地铺睡,地铺打在后廊,我们在这里能看见谷仓。月光照亮了半张地铺,我们一半睡在白色的月光里,一半睡在黑色的阴影里,月光恰好照在我们的腿上。这样一来,我们在谷仓过夜的时候,我就会看见秃鹰夜里是在哪儿歇息的了。今夜我们不在谷仓过夜,可我看得见谷仓,于是今夜我就能发现秃鹰歇息的地方了。 我们躺在地铺上,月光照着我们的腿。 “快看!”我说,“我的腿看上去是黑的,你的腿也成了黑的。” “快睡吧。”杜薇·德尔说。 杰弗逊城还在很远的地方。 “杜薇·德尔。” “什么事?” “要是现在不是圣诞节,它怎么会在那儿呢?” 它一遍又一遍地在轨道上闪光,然后是铁轨一圈圈地发亮。 “那儿是什么?” “那辆火车。橱窗里面的。” “你快睡觉吧,要是在那儿,明天你会看见的。” 说不定圣诞老人不知道他们是城里的孩子。 “杜薇·德尔。” “你快睡吧,他不会让城里的孩子把它拿走的。” 火车就在橱窗后面,红红的,在铁轨上,铁轨一圈又一圈地闪亮。这让我的心受不了。这时俺爹、珠尔和达尔来了,还有吉莱斯皮老爹的儿子。小吉莱斯皮的腿露在睡衣下面,他来到月光下时,他的腿显得毛茸茸的。他们绕过屋子朝苹果树走去。 “他们在干啥,杜薇·德尔?” 他们绕过屋子朝苹果树走去。 “我闻到了她的气味,你也能闻到吗?” “嘘,”杜薇·德尔说,“风向变了,快睡觉吧。” 于是,我很快就会知道那些秃鹰晚上在哪儿过夜了。他们绕过屋子,肩上扛着她,穿过月光照亮的院子。他们把她扛到谷仓后放下,月光正好静静地照到她身上。之后他们走回来,又进了屋子。他们在月光下的时候,吉莱斯皮老爹儿子的腿上毛茸茸的。我等了一会儿说杜薇·德尔?我等了一会儿然后我要去发现它们夜里是在哪儿歇息的这时候我看见了一些事情杜薇·德尔叫我别告诉任何人。 50.达尔 他背对着黑暗的门口,仿佛是黑暗凝成的身影;在初起的火光中,他穿着内衣,瘦得像匹赛马。他跳到地上,满脸愤怒,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已经看见我了,不用扭头也不用转动眼珠;在他眼里,火光像是两只小火把在游动。“快呀。”他说,一面跳下斜坡朝谷仓冲去。 霎时间,他在月光下像是白银在滚动;接着突然发出了无声的爆炸,他蹦跳的身影像是个直接从锡箔剪下来的扁平人形。这时,整个谷仓顶上都着了火,仿佛仓里装满了炸药似的。谷仓前面有一堵圆锥形的带着方方正正入口的墙裂开了,恰好可以看见一口方形的呈蹲坐状的棺材,像一只有立体感的甲虫搁在锯木凳上。在我背后,俺爹、吉莱斯皮、马克、杜薇·德尔和瓦德曼都从屋里冲了出来。 他在棺材旁边停下,弓起身子,满脸愤怒地看着我。这时火焰在我们头顶发出雷鸣般的声音,一股凉风朝我们吹来——风里没有夹带一丝热气;一把糠壳突然升起来,迅疾被吸到了马厩那边去,马厩里有匹马受了惊,发出一声嘶鸣。“快!”我叫了一声,“快去救马。” 他狠狠地瞪了我好一会儿,然后看了看屋顶的火势,这才冲到马儿嘶鸣的马厩。那匹马又是冲撞又是尥蹶子,发出的撞击刮擦声响加入到火焰的声浪中,那声浪仿佛是一列无限长的火车在跨越一座无穷尽的高架桥。吉莱斯皮和马克穿着齐膝的睡衣,一面从我身边跑过,一面叫嚷着,声音又细又尖,不知道在叫些什么,但同时又极其暴躁和悲凉:“……母牛……马厩……”吉莱斯皮的睡衣被风吹到了身子前面,在他多毛的腿边鼓起来,像只气球。 马厩的门一下子被风吹关上了,珠尔赶紧用屁股把门顶开,然后拽住马头,把马往外拉,他拱起腰背时肌肉透过衣服鼓凸出来。在火光中那匹马的眼珠直动,显现出柔和、急速而又狂野的蛋白色的反光;当它把头甩起来的时候,那肌肉隆起抽动,把珠尔翘得双脚离地。他拽住马头不松手,慢慢地却又死命地往外拽,同时又扭过头来急速愤怒地瞪了我一眼。他和马都出了谷仓,那马还在继续挣扎,后脚还朝门口不住地踢打,直到吉莱斯皮光着身子从我身边经过——他的睡衣用来蒙在一头骡子的头上了,他狠狠地揍了几下那匹惊马之后,才把它拽出门来。 珠尔跑回来了,他再次埋头去看棺材。可是,现在他往前走了。“母牛在哪儿?”他从我身边经过时大声问道。我跟在他后面。在马厩里马克还在同另外一头骡子斗争。骡子的头转过来对着火光时,我也看见它的眼球在狂乱地转动,可是它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站在那儿,扭过头来看马克,马克一靠近,它就用后腿朝他乱踢。马克回过头来看我们时,一双眼睛和一张嘴像是三个圆圆的洞,脸上的斑斑点点像是盘子里摆的豌豆,他的叫声又尖又细,仿佛来自很遥远的地方。 “我简直拿它没办法……”听上去,这声音仿佛刚从他嘴边传出便被卷走,卷得又高又远,越过一段很长很累人的距离,才最终传回来。珠尔悄悄从我们身边滑过,那骡子身子一扭,又踢又蹬,可珠尔已经把它的头抓住了。我附到马克的耳边说: “睡衣,蒙住它的头。” 马克瞪了我一眼,接着扒下睡衣,罩在它的头上,骡子立即变得乖顺了。珠尔又朝他叫道:“母牛在哪儿?母牛?” “里面,”马克喊道,“最里面的那个厩房。” 我们进入那厩房时,那头母牛望着我们。它退到角落里,还在咀嚼不停,不过嚼的速度加快了,但它不肯再动动身子。珠尔停下脚步,抬头望了望。这时我们突然看见整个厩房,从地板到阁楼,全都没了,完全成了一片火海,一些杂物烧成的火花下雨似的落下来。珠尔四下打量了一下,发现身后食槽下面放着一只挤奶时用的三条腿凳子。他抓起凳子就朝后墙的板壁砸去,砸掉了一块木板,又砸掉了一块,接着是第三块。正当我们弯腰在砸开的缺口处收拾残块碎片时,什么东西从背后朝我们当中冲撞过来——原来是那头母牛。它飕的一声从我们中间冲出缺口,来到外面明亮的地方,把它那尾巴翘得又直又硬,仿佛是一把垂直钉在它的尾椎骨上的扫帚。 珠尔转身就想钻进谷仓。“呃,”我叫了一声,“珠尔!”我伸手抓住了他,他把我的手甩开。“你这傻瓜,”我说,“你不明白从这儿回不去了吗?”这时,谷仓的过道成了被探照灯照亮的雨景。“快,”我说,“从这边绕过去。” 我们穿过那缺口他就开始奔跑。“珠尔。”我说着也跑了起来。他一下子飞奔过了屋角;等我到达那屋角,他差不多已到下一个屋角了,映着火光真像个用锡箔剪成的人影。俺爹、吉莱斯皮和马克这时正站在远一点的地方看着谷仓,衬着背后的一片黑暗,都成了粉红色的人物,一时之间月光已黯然失色。“抓住他!”我大声叫喊,“截住他!” 等我来到谷仓前面时,他正在同吉莱斯皮扭在一起——一个瘦瘦的身穿内衣,另一个身上一丝不挂,仿佛是古希腊楣柱上画的两个人物,在红彤彤的火光下失去了一切真实。我还没有赶到,他已经把吉莱斯皮打倒在地,转身跑进了后面的谷仓。 现在火焰的声音已经变得十分平静,像那条河一样。我们透过谷仓门口看见了渐次消失的一幕:珠尔猫着腰跑向棺材的另一头,俯身在棺材的上面。他抬起头来朝外面看了我们一会儿,这时燃烧的草料如雨般纷纷落下,仿佛是一幅火珠子织成的门帘;我还看见他叫我名字时的嘴形。 “珠尔!”杜薇·德尔叫道,“珠尔!”我仿佛现在才听见她的叫喊,过去五分钟里她一直在叫,俺爹和马克阻止她时,她一边挣扎扭动,一边还在叫喊:“珠尔!珠尔!”但是,此刻珠尔没有看我们。我们倒是看见他把棺材一端竖起来,肩膀一挺,只用双手就把棺材移下了锯木凳。棺材仿佛高得令人难以置信,把他都给遮住了;我真不敢相信艾迪·本德仑需要那么大的空间才能舒服地躺在里面。接着,棺材整个儿地竖了起来,火星像雨点般打在上面又溅开,好像碰撞出了更多的火星。接着棺材向前倾倒,渐渐露出了珠尔,火星同样也像雨点般落在他身上,溅出更多火星子,他仿佛被包围在一层薄薄的火云里。接着棺材没有任何停顿地翻了一转,后端再次竖立,略微顿了一下又慢慢地朝前倒去,穿过了那道火帘。珠尔这时连忙跨在棺材上面,紧紧抱住棺材,直到棺材落地时把他朝前甩了老远。马克纵身一跃,跳进了一股淡淡的烧成了焦肉的气味里,去扑打珠尔内衣上那些像开花般冒出来的不断扩大且带有殷红色边缘的小洞洞。 51.瓦德曼 我想去看它们夜里歇在哪儿的时候,看见了一些事情。“达尔在哪儿?”他们问,“达尔上哪儿去了?” 他们把她重新抬回了苹果树下。 谷仓仍然是红红的一片,可是现在已经不是谷仓了。谷仓塌了下来,还有红红的火苗在往上蹿。谷仓变成了一片片红色火舌,纷纷往上翻卷,直升到天空和星星那儿,星星只好往后逃退。 而这时候,卡什还没有睡着。他把头转过来又转过去,满脸都是汗。 “卡什,你要不要再往上洒点水?”杜薇·德尔问。 卡什的腿和脚都变得黑糊糊的了,我们点上油灯,仔细查看卡什腿脚变黑了的地方。 “卡什,你的脚看上去跟黑鬼的一样。”我说。 “我看得把水泥给砸掉。”俺爹说。 “真要命,你们干吗要往那儿包上水泥?”吉莱斯皮老爹说。 “我原以为这样会更稳当些,”俺爹说,“我完全是为了帮他。” 他们找来了烙铁和锤子,杜薇·德尔掌上灯。他们不得不使劲地砸,这时卡什睡了过去。 “他现在睡着了,”我说,“睡着了不会感到疼的。” 水泥只是裂开了缝,就是不掉下来。 “这样会把皮也给揭下来的,”吉莱斯皮老爹说,“真要命,你们干吗要敷上水泥?你们就没有哪个想到先给他的腿涂上一层油吗?” “我只是想帮帮他,”俺爹说,“是达尔给敷上的。” “达尔在哪儿?”他们问。 “难道你们当中就没有哪个长长脑袋,明白不该那样干吗?”吉莱斯皮老爹说,“我还一直以为达尔好歹有点头脑。” 珠尔趴在那里,背上红红的。杜薇·德尔给他背上敷药,这药是用黄油和烟火灰调和而成的,用来拔火气。敷好之后,他的背全黑了。 “珠尔,疼吗?”我问。“你的背看上去跟黑鬼的一样了,珠尔。”我说。卡什的脚和腿也跟黑鬼的一个样。这时他们砸开了水泥,卡什的腿在流血。 “你快回去躺下睡觉,”杜薇·德尔说,“你个小孩,应该睡觉才是。” “达尔在哪儿?”他们问。 他在外面苹果树下陪着她,躺在棺材上。他躺在那里是为了不让猫儿再回去。我说:“达尔,你是不是想让猫儿离得远远的?” 月光也斑驳地照在他身上。月光照在俺娘身上是静止不动的,照在达尔身上却是忽起忽落的。 “你不用哭,”我说,“珠尔把她救出来了,你不用伤心,达尔。” 谷仓仍然是红红的一片,但不像刚才那么红了,刚才火舌还直往上卷,吓得星星赶快往后跑,免得掉下来。我看着大火心里疼,就像看着小火车时心里感到疼痛一样。 我想要去看它们夜里歇在哪儿的时候,看见了一些事情,杜薇·德尔叫我别对任何人说。 52.达尔 已经好一阵子了,我们经过一个又一个招牌:药店、服装店、成药店、加油站、咖啡馆。里程牌在逐渐减少,变成一个个简单的递减数字:三英里、二英里。到了小山顶上,我们再次爬上大车;这时我们看见烟雾低平地浮在地面,在无风的下午仿佛一动不动。 “达尔,那就是吗?”瓦德曼问道,“那就是杰弗逊城吗?”他也像我们大家一样掉肉了,面容憔悴,有一种不自然的恍恍惚惚的神情。 “是的。”我说。他抬起头来看看天空,它们高飞在天空里,转着小圈子,外形和行动都跟烟雾相似,却看不出在往哪里飞,是在前进还是在倒退。我们重又爬上大车,棺材上面躺着卡什,他腿上的水泥已经裂开成块状。两头瘦骨嶙峋的骡子拖着大车吱吱嘎嘎地朝山下走去。 “咱们得把他送去看医生,”俺爹说,“我看也没有别的办法了。”珠尔衬衫背面贴着肌肉的地方慢慢渗出了黑色的油迹。生命是在山谷里形成的,乘着古老的恐惧、古老的欲念、古老的绝望升到山顶。 这就是人们必须步行上山然后才能乘车下山的道理。106 杜薇·德尔坐在她的座位上,纸包放在膝头。我们到了山脚下,道路变得平坦,夹在两边如墙一般的树林之间,她开始不声不响地看看路的这边,又看看路的那边,终于说道: “我得停一下车。” 俺爹看了看她,脸上露出那种既已料到又颇为不满的难看神情。他没有勒住骡子,问道:“要干吗?” “我得到树丛里去一下。”杜薇·德尔说。 俺爹并不勒住骡子。“你就不能等等,进了城再说吗?现在连一英里都不到了。” “停下,”杜薇·德尔说,“我非进树丛不可。” 俺爹把车停在道路中间,我们看着杜薇·德尔带上那个纸包下了车。她没有回头看我们一下。 “你干吗不把蛋糕留在这儿?”我说,“我们会给你看着的。” 她不慌不忙地下车,没有看我们一眼。 “要是等到进了城,她哪知道该去哪儿方便呢?”瓦德曼说,“杜薇·德尔,进了城你会去哪儿方便?” 她拿起纸包下车,转身消失在树丛里了。 “可别耽搁久了,”俺爹说,“咱们没时间可浪费的。”她没有答话。过了一会儿,我们就连她的声音都听不见了。“咱们应当按阿姆斯迪德和吉莱斯皮说的去做,带个信去城里,叫人挖坑准备好。”他说。 “你干吗不早做呢?”我说,“你早该打个电话的。” “干吗要那样?”珠尔说,“谁他妈的不会在地上挖个坑?” 一辆小车翻过山顶,一边开始按喇叭,一边放慢速度,换了低挡,沿着路边往前开,靠外边的轮胎进了路沟。它从我们身边经过后继续往前开。瓦德曼好奇地注视着小车,直到它驶出视线。 “达尔,还有多远?”他问道。 “不远了。”我回答说。 “咱们是该打电话的,”俺爹说,“我只是不想欠任何人的情,除了她的亲骨肉。” “谁他妈的不会在地上挖个坑?”珠尔说。 “这样说她的坟墓,是大不敬,”俺爹说,“你们啥也不知道,从来没有真心爱过她,你们任何一个。”珠尔没有答话,有点僵直地坐在位子上,背部拱成弧形,脱离了衬衫,涨红的下巴朝上突起。 杜薇·德尔回来了,我们看她出现在树丛里,她手里拿着纸包,爬进车里。现在她穿上了礼拜天才穿的衣服,戴上了珠链,脚上穿上了鞋袜。 “我记得跟你说过的,喊你把这些衣服留在家里。”俺爹说。她没吭声,也不瞧我们一眼。她把纸包放在车里,坐好后,大车继续前行了。 “达尔,现在还剩几个山头?”瓦德曼问道。 “只剩一个了,”我说,“翻过下一个就进城了。” 这座小山是红沙土的,路两边挤满了黑人的小木屋,前方的天空密密麻麻地布满了电话线;法院大楼上方,一座大钟显露在树梢之间。车轮在沙地里低声细语,仿佛沙地也在让我们进城后放低声音。山坡开始往上升,我们下了车。 我们跟在大车后面,跟在吱吱作响的车轮后面,走过那些黑人的木屋,突然一个个门口出现一张张脸,只见到一对对白眼仁,接着我们听到突然一声惊叫。珠尔一直在左顾右盼,现在他的头朝向正前方,我看见他气得满脸通红,直红到耳根。我们前方有三个黑人走在路边,他们前面十英尺处有一个白人在行走。我们经过几个黑人的时候,他们的头忽然转过去,脸上流露出惊恐和本能的愤怒神情,其中一个说道:“老天爷,他们车上运的是啥呀?” 珠尔忽地侧过身,骂了一声“狗娘养的!”他这样骂的时候,那个白人刚好与他并排,停下了脚步。珠尔像是一下子傻了眼,他侧过身去正对的不正是白人吗? “达尔!”卡什在车里叫了一声。我赶紧抓住珠尔。那个白人拖后了一步,下巴还是放松的,接着他的下巴收紧了,牙关咬得直响。珠尔俯身对着他,下巴上的肌肉都变白了。 “你刚才骂的什么?”他问。 “嘿,”我说,“先生,他没有骂人的意思。”我招呼住珠尔,我碰他时他正要扑向那个白人。我赶紧拽住他胳膊,和他扭打起来。珠尔看也不看我一眼,只是竭力挣脱胳膊。我再看那人时,他已经打开了一把折刀握在手里。 “别动,先生!”我说,“我不是拦住他了吗?珠尔!” “他别以为自己是什么城里人。”珠尔说,一面喘着气,一面想脱开手臂。“狗娘养的!”他又说了一遍。 那人动手了,开始绕着我缓缓移动,注视着珠尔,把刀子放低紧贴着肋腹。“谁敢这样骂我!”他叫道。这时俺爹已下了车,杜薇·德尔过来抱着珠尔,把他拖开。我放开珠尔,去对付那人。 “等等,”我说,“他没有任何骂人的意思。他病了,昨晚被一场大火烧伤了,不清醒。” “不管大火不大火,”那人说,“谁敢这样骂我!” “他认为是你对他说了什么。”我说。 “我什么也没对他说,以前从没见过他。” “上帝有眼,”俺爹说,“上帝有眼。” “我知道,”我说,“他绝对没有骂人的意思。他还可以收回去嘛。” “那就叫他收回去。” “先把刀子收起来,他会的。” 那人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珠尔。珠尔现在平静下来了。 “收起你的刀。”我说。 那人合上了折刀。 “上帝有眼,”俺爹又在念,“上帝有眼。” “珠尔,告诉他,你没有骂人的意思。”我说。 “我原以为他说了什么,”珠尔说,“就因为他是——” “好啦,”我说,“就告诉他,你没有骂人的意思。” “我没有骂人的意思。” “你最好没有,”那人说,“敢骂我是个——” “你以为他不敢那样骂你吗?”我说。 那人看了看我,说道:“我可没有那样说。” “连想都别那样想。”珠尔说。 “闭嘴!”我说,“别说啦。爹,驾车吧。” 大车动起来了,那人站在那儿注视着我们。珠尔没有回头看一眼。瓦德曼说:“珠尔可以揍扁他的。” 我们接近山顶了,山顶就有街道,街上有不少小车跑来跑去。骡子拉着大车到了山顶的街道,俺爹勒住牲口。街道向前延伸,一直通往开阔的广场,一座纪念碑耸立在法院前面。除了珠尔,我们又一次上了车,人们带着我们熟悉的表情转过头去。大车再次启动,他还是不上来。“珠尔,上车呀!”我叫道,“得啦,咱们赶紧离开这儿。”可他就是不上车,反而把脚踩在后轮转动着的轮毂上,一手攀着车顶棚柱;脚跟下面轮毂顺溜地转动,他又提起另一只脚,蹲在那儿直视前方。他瘦弱的身躯,一动不动,背部像木头似的直挺着,仿佛是从一块窄木板上刻出来的蹲坐人像。 53.卡什 没有别的办法,不押送他去杰克逊107,就只好让吉莱斯皮来起诉我们,因为他似乎知道是达尔放火烧了谷仓。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但他确实知道了。瓦德曼亲眼看见他放火,可是他发誓说他没有告诉任何人,除了杜薇·德尔,而她还叮嘱他别告诉任何人。吉莱斯皮反正是知道了,他迟早会怀疑上这事的,只要观察那天晚上达尔的反应,就会怀疑他。 于是俺爹说道:“我看也没别的什么办法了。”珠尔问道: “你想不想现在就处置他?” “处置他?”俺爹说。 “把他抓了绑起来,”珠尔说,“天哪,你还要等到他放火把这可怜的牲口和大车都烧了不成!” 可是这样做没有用。我说:“这样做没用。咱们可以等到她入土之后。”对于一个这辈子剩下的时间都要被关起来的人,应该让他在进去之前尽情享受他所能享受的乐趣。 “我看他应该去那儿,”俺爹说,“上帝知道,这是我的一场劫难。看来劫难一旦开了头,厄运就没有个完。” 有时候,我拿不准谁有权利说一个人究竟是疯了或是没疯。有时候,我认为我们谁也不是百分之百疯狂,谁也不是百分之百地正常,得看大多数人怎么说,就像一个人的行为举止究竟如何,要看大多数人对他的看法如何。 因为珠尔对他太苛刻了。不过,是珠尔用马做了交易,才换得艾迪来到离城这么近的地方,在某种意义上,达尔烧掉的是他的马的价值。在我们过河的前前后后,我不止一次想过,要是上帝从我们手里把她接走,又用某种圣洁的方式把她藏起来,那是上帝的恩惠;而在我看来,珠尔那么费力地把她从河里救上来,或许是违背了上帝的旨意;于是后来,达尔发现我们当中似乎应该有人出来做点什么,我几乎相信在某种程度上他做的没有错。不过我认为,没有任何理由去放火烧人家的谷仓,损害人家的财产,差点烧死人家的牲口。我就是这样来估量一个人是不是疯了,就是看他能不能跟大家有一致的想法。我看对于他的情形,大家也没有什么办法,只好接受大多数人的说法了。 然而不管怎么说,这是件倒霉的事。看来人们已经抛弃了那条古老的名言,那句名言说的是,无论什么时候打钉修边你都要弄好,就像在为自己做一样,讲个合用和舒适。108这就像有些人拥有光滑漂亮的木板,可以拿来盖法院大楼那样的房子,而另一些人却只有粗糙的木料,只配拿来搭个鸡棚。不过,搭个坚实的鸡棚比盖个华而不实的法院要好;这两样盖得好也罢,不好也罢,是好是坏都一个样,都不会使人感到愉快些,或是难受些。 就这样我们走在街上,朝广场走去。这时达尔说:“咱们最好先送卡什去看医生,把他放在那里,回来时再去接他。”这话说的不错。我和他出生的时间相隔近些,差不多十年之后珠尔、杜薇·德尔和瓦德曼才相继出世。我跟他们也感觉亲近,是的,我想是吧。我是家中的老大,而且他做的这件事是我已经想过的,我也说不清楚。 俺爹瞧瞧我,又瞧瞧他,嘴里嘟嘟哝哝。 “继续走吧,”我说,“咱们得先把事办了。” “她会希望我们大家都在场的。”俺爹说。 “咱们还是先送卡什去医生那儿,”达尔又说,“她可以等,她已经等了九天了。” “你们全都不明白,你和一个人年轻时就生活在一起,你看见她慢慢老了,她看见你慢慢老了,都明白衰老难免,而你又听见这个人说老就老吧,你就明白这是活在这个艰难世上的一句真话,这是一个男人全部的悲哀和磨难。你们全都不明白。” “咱们还得挖坑。”我说。 “阿姆斯迪德和吉莱斯皮都告诉过你,得先捎个信的,”达尔说,“卡什,你难道不想现在去皮博迪那里吗?” “走吧,”我说,“腿现在感觉挺好的。最好还是按部就班办事。” “要是说挖坑的话,”俺爹说,“咱们还忘了带铁锹呢。” “是的,”达尔说,“我去五金店吧,咱们得买把铁锹。” “得花钱呢。”俺爹说。 “你不舍得为她花钱吗?”达尔说。 “去买一把,”珠尔说,“来,给我钱。” 可是俺爹的话还没说完,他说:“我看咱们可以借一把铁锹,这附近有许多基督徒。”于是达尔坐着不动,我们继续往前走。珠尔蹲在后门挡板上,注视着达尔的后脑勺,就像一头猛犬——那种从不吠叫的猛犬,套上绳子蹲在那儿,两眼注视着它的猎物,正等着随时扑向它。 我们停在那家人房前的时候,他就一直这样蹲着,一边听音乐,一边用他那双恶狠狠的灰白眼睛注视着达尔的后脑勺。 那家人屋里放着音乐,是那种用留声机放的音乐,轻快自然,跟乐队演奏的一样。 “你要不要去皮博迪的诊所?”达尔问道,“他们可以在这儿等爹回来告诉他,我送你去皮博迪那里,然后再回来接他们。” “不用。”我说。最好还是先让她入土下葬,我们现在就快大功告成了,就等俺爹借来铁锹了。他沿着街道驾车,在放音乐的屋前停下。 “没准这家人有一把。”他说。他停在这家人屋前,像是他事先就知道似的。有时候我在想,要是一个勤快人能早早知道他的工作,就像懒汉偷懒一样容易,就好了。于是他像事先就知道似的停在那儿,停在那栋小新房也就是在播放音乐的屋子的前面。我们一边在那儿等着,一边听着音乐。我相信我能压苏拉特的价,压到用五块钱买上那样一台留声机。留声机是个令人开心的玩意儿,听音乐舒服极了。“没准这家人有一把。”俺爹说。 “你想要珠尔去,”达尔说,“还是认为我去更好些?” “我看我自己去更好些。”俺爹说。他下了车,走上小道,绕过屋角到后面去了。音乐停了一会儿,接着又响了起来。 “他也能借到的。”达尔说。 “唉。”我叹了一声。就好像他事先就知道似的,像是他能看透墙壁,看出接下来的十分钟里会发生什么事似的。 只是时间超过了十分钟。音乐停了下来,好一会儿都没有再开始,这时俺爹和她正在后屋交谈。我们在大车里等着。 “你就让我送你去皮博迪那里吧。”达尔说。 “不,”我说,“咱们要先安葬她。” “他怎么还不回来呢。”珠尔说。他开始咒骂起来,一边从大车上爬下来,一边说道:“我要走了。” 这时我们看见爹往回走来,他扛着两把铁锹,绕过屋角走来。他把铁锹放进车里,上了车,我们又继续前行。音乐没有再次响起,俺爹回头看那屋子,他的手仿佛往上举了一下,我看见窗户边那儿窗帘往后撩开了一点,现出了她的面孔。 可是最奇怪的是杜薇·德尔,我简直大吃一惊。我知道一直以来乡亲们都说达尔挺古怪,不过那都不是因为个人恩怨。就像他自己也与这事不相干,跟你一样,你为这事儿发火,就跟踩上泥潭,烂泥溅你一身,你冲着烂泥潭发火一样。再说,我总有那么一点看法,达尔和杜薇·德尔之间有些事心照不宣。要是让我说在我们兄妹几个当中,她更喜欢谁,我得说她更喜欢达尔。可是当我们填好坑,把车开出门转进胡同的时候,等在那儿的两个人朝他走了过来;他往后躲闪时,杜薇·德尔竟然立即扑向他,珠尔甚至还来不及动手。这时候我相信我明白了吉莱斯皮是如何知道他的谷仓怎么起火的了。 她没有吭一声,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可当那两人告诉他来意,要带他走,他正想往后缩时,她却像只野猫似的猛扑向他,弄得来人中的一人只好腾出手来拦住她,她则像只野猫似的对着达尔又抓又扯;与此同时,另外一个人和俺爹,还有珠尔,一齐把达尔掀倒在地,按住他不让他动,他躺在地上仰望着我。 “我原以为你会告诉我的,”他说,“我简直没料到你会一声不吭。” “达尔。”我说。他再次反抗,跟珠尔和那个人扭打在一起,另一个人拦住杜薇·德尔,瓦德曼大喊大叫,珠尔却嚷着: “宰了他!宰了这狗娘养的!” 真是太糟糕了,太糟糕了!一个人把活儿干砸了是脱不了干系的,他再反抗也没用。我竭力想告诉他,可他只是说:“我原以为你会告诉我的。并不是我想要——”说着,他开始大笑。另一个家伙把珠尔从他身边拉开,他坐在地上,不住大笑。 我很想告诉他,要是我能动弹就好了,甚至能撑起身来也好。我竭力想告诉他。这时他止住了笑声,两眼望着我。 “你真想让我去吗?”他问道。 “那样对你比较好,”我说,“去了那儿会清静些,什么干扰之类的事儿全没有了。达尔,那样会更好些。” “更好些。”他说着又开始大笑起来。“更好些。”他说,笑得几乎没法说出这几个字来。他坐在地上,不住地笑了又笑,而我们只好看着他大笑。太糟了,糟糕透了!真要命,我看不出有什么好笑的。故意放火烧了人家辛辛苦苦盖起来的房子,毁了人家辛辛苦苦积攒起来的粮食,还有什么正当的理由? 可是我不能断定,谁有权利说什么是疯,什么不是疯。看来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超越了精神正常不正常的人,他带着同样的恐惧和惊奇,观察着这个人所有正常与不正常的举止。 54.皮博迪 我说:“我看一个人在危急情况下,说不定会让比尔·凡纳当头蠢驴来包扎,可是我敢说谁要是肯让安斯·本德仑用生水泥糊弄,那人准是比我多长了两条腿的畜生。” “他们只是想缓解些痛苦。”卡什说。 “见鬼,缓解些痛苦,”我说,“阿姆斯迪德怎么昏了头,还让他们把你放上大车的?” “看得出腿在慢慢好起来,”他说,“我们也没有时间可以耽误。”我只好看着他。他又说:“我从来没觉得腿难受。” “你断了一条腿,在没有弹簧的车上躺了整整六天,还说没让你难受吗?” “我确实是没有多难受。”他说。 “你是说,你没有让安斯感到有多难受,”我说,“不比他把那可怜的家伙扔到大街上,像个该死的杀人犯似的给带上手铐,更要难受吧。别说啦,别跟我说为了敲掉那水泥,扯掉你六十多平方英寸的皮也不难受,别跟我说你这辈子往后得靠一条短腿瘸着走路——如果还能走路的话,你也不难受。用水泥,”我说,“老天爷,安斯干吗没有把你背到离那最近的一家锯木厂去,把你的腿塞到锯子底下?那就会把腿治好的。然后你们几弟兄再把他的头往锯子下一塞,你们全家也就得救了……安斯究竟上哪儿去了?他又在搞什么名堂?” “他去还借来的铁锹了。”他说。 “那就对了,”我说,“他当然要借把铁锹来埋葬他妻子,他还巴不得能够向大地借个坑呢。太遗憾了,你们几弟兄没有把他也扔进坑里去……这样疼不疼?” “说不上疼。”他说,可豆大的汗珠从他脸上滚下来,那张脸的颜色跟吸墨纸一样。 “当然不,”我说,“到来年夏天你就可以用这条腿蹦来跳去了,那时你才不会难受,更别说……你这个人要是多少还有点运气的话,那就是折断的还是上次断过的那条腿。” “俺爹也是这么说的。”他说。 55.麦高恩 我恰好在处方柜后面倒黄褐色药剂,这时乔迪来到后面说:“嘿,斯基特,前面来了个姑娘要看医生。我说你要看什么样的医生,她说要看在这里坐堂的医生;我说这里没有什么坐堂的医生,她就站在那里,往这里边瞧。” “什么样的姑娘?”我问,“告诉她上楼去找阿尔福德诊所。” “乡村姑娘。”他说。 “那就让她到法院那儿看热闹去,”我说,“告诉她所有医生都到孟菲斯去开行业大会了。” “好吧,”他说着转身就要离开,又补了一句,“是个漂亮的乡村姑娘呢。” “等等。”我说。他停下来,我走过去透过门缝张望,可我看不清,只见一条秀腿映着阳光。我问:“你说她很年轻吗?” “乡村姑娘像她这样算是年轻又有味儿的了。”他说。 “拿着这个。”我对他说,一面递过黄褐色药剂。我解下围裙往前面走去。她模样儿还真不错,是那种黑眼睛的姑娘,你要是对她不专一,她会马上捅你一刀。她模样儿真好看。药店没有别的什么人,又是用午餐的时间。 “我可以帮到你吗?”我说。 “你是医生吗?”她问。 “还用得着问?”我说。她不再看着我,而在四下打量。 “我们可以到后面说话吗?”她问。 才十二点一刻,可我还是去叫乔迪给我看着点儿,要是看见老头子回来就打声唿哨,尽管一点之前他绝不会回来的。 “你最好悠着点,”乔迪说,“他会立马解雇了你,快得你连眼睛都来不及眨一下。” “他一点之前绝不会回来,”我说,“你会看见他进邮局的。现在你把眼睛睁大点,来了给我打声唿哨。” “你要干啥?”他问。 “你给我看着就是了,我以后再告诉你。” “你难道不需要我打个帮手吗?”他说。 “你这该死的想到哪儿去了?”我说,“这是个配种站吗?你看着他就是了,我要去询问病情了。” 于是我往里面走去,在镜子前面停下来摸了摸头发,然后走到处方柜后面;她正在那儿等着,浏览着药柜里的药品,这时她把目光转向我。 “好了,小姐,”我说,“你有什么不舒服?” “是女人的麻烦事儿,”她说,眼睛瞧着我,“我带了钱的。” “噢,”我说,“你是有了女人的麻烦还是想有女人的麻烦?要是这样,你算找对医生了。”那些乡下人,多半不知道他们需要什么,要不就是没法向你说个明白。时钟上显示十二点二十分。 “不。”她说。 “不什么?”我问。 “我不来那个了,”她说,“就是这样。”她看着我,又说了一句:“我带了钱的。” 这下,我总算明白她的意思了。 “哦,”我说,“你肚子里有了你不想要的东西。”她看着我。“你是想要它长大一点还是不想要它,嘿?” “我带了钱的,”她说,“他说我可以在药店里买到一种处理它的药。” “谁说的?”我问道。 “他说的。”她说,两眼看着我。 “你还不想说出他的名字,”我说,“那个在你肚子里下种的人?他就是叫你来买药的人?”她一声不吭。“你还没有结婚,对不对?”我说,怪不得没有看见结婚戒指。不过看来,他们乡下那儿还没有听说过戒指这回事。 “我带了钱的。”她说。钱卷在她的手绢里,她拿给我看:一张十块的。 “我相信你有钱,”我说,“他给你的,对吗?” “是的。”她说。 “是哪一个?”我问道。她一双眼睛看着我。“是他们当中的哪一个给你的?” “就只有一个。”她说,两眼仍然看着我。 “往下讲吧。”我说。可是她不再说什么。麻烦的是,地下室只有一个通道,而且是在房子里面的楼梯后面。时钟上显示还差二十五分就一点了。我说道:“一个像你这样漂亮的姑娘——” 她仔细打量着我,开始把钱卷回手绢里。“对不起,请等一下。”我说着绕过处方柜走了出去。“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人耳朵被拧伤的故事?”我说,“那以后他连放炮都听不见了。” “你最好在老头子回来之前放她从后门出去。”乔迪说。 “你只管待在他花钱雇你守着的地方,他要逮也只会逮到我一个。”我说。 他慢吞吞地往店堂前面走去,一边又问我:“斯基特,你在跟她玩什么花样?” “我不能告诉你,”我说,“反正不是跟她讲大道理。你赶紧到前面去给我看着点。” “快说呀,斯基特!”他说。 “唉,快去吧,”我说,“我只是给她配个药方。” “老头子看见店里面有个姑娘也许不会咋样,但要是发现你乱动他的处方柜的话,他会一脚把你踢翻从地下室的台阶滚下去。” “比他更凶的杂种我也领教过,”我说,“快回去看着他点吧。” 然后我回来了。还差一刻就一点了。她正在卷起手绢里的钱,说道:“你不是我要找的医生。” “我当然是的。”我说。她打量着我。“为什么不是,因为我看起来太年轻还是长得太英俊?”我说。“我们这里是有过一帮腿脚不灵便的老医生,”我说,“杰弗逊城差不多成了那帮老医生的养老院。可是生意越来越差,大伙儿都不生病了,直到有一天人们发现女人压根儿就不生病。于是人们把老医生统统赶走了,请来我们这些讨女人喜欢的年轻又英俊的医生。这下子,女人又开始生病了,生意也就好了起来。现在全国都在这样做,难道你还没听说吗?也许是因为你从来没必要看医生吧。” “我现在需要看医生了。”她说。 “那你恰好找对了,”我说,“我告诉过你的。” “你有什么对路的药吗?”她问道,“我带了钱的。” “嗯,”我说,“不用说,当医生的在他学搓甘汞丸的时候,什么杂七杂八的都要学一点,这由不得他。不过,我还不知道你有了什么麻烦。” “他告诉我能买到一种药,他说我在药店里就能买到。” “他告诉你药名了吗?”我问,“你最好回去问问他。” 她现在不再看着我,那块手绢在两手里绞来绞去,说道:“我得做点什么。” “情况有多严重,让你得做点什么?”我问。她看着我。“当然啰,一个医生样样都得学点,人们想不到他懂这么多,可他不会把自己知道的统统说出来,这样做是犯法的。” 乔迪在前店叫了一声:“斯基特!” “对不起,等一下。”我说。我走到店堂前面,问道:“你看见他了吗?” “你还没有弄完吗?”他说,“要不你自己在这儿看着好了,我去做那问诊的事儿。” “你简直是痴心妄想。”我说。我回到后面,她专注地看着我。“当然,你明白我帮你做了那事,我可能会坐牢的,”我说,“我会丢了执照,然后只好去干体力活。你明白吗?” “我只带了十块钱,”她说,“不够的我下个月会送来。” “哼哼,”我说,“十块钱?你明白吗,我的知识和技术可是无价宝,这点点钱哪够啊。” 她呆呆地看着我,连眼皮也没有眨一下。“那你想要什么?” 钟面上还差四分钟就一点了。于是我决定先放她走,我说:“你猜三遍,然后我再告诉你。” 她连眼也不眨一下,说:“我得做点什么。”她往身后看看,又四下瞧瞧,然后又往店前望了望,说道:“先把药给我!” “你的意思是说,现在就可以做了?”我问,“就在这儿?” “先把药给我!”她说。 于是我拿出一只标有刻度的量杯,稍稍转身背对着她,挑了一瓶看上去没问题的东西,因为无论如何,谁要把毒药装进一只没贴标签的瓶子,都该坐牢的。这东西闻起来像松节油,我倒了些在量杯里,随手递给她。她闻了闻杯里的东西,隔着量杯看了看我。 “这东西闻起来像是松节油。”她说。 “没错,”我说,“这只是治疗的开始,你今晚十点回来,我再给你做别的治疗,还要动手术呢。” “动手术?”她吃了一惊。 “不会伤着你的,你从前动过这样的手术的。听说过以毒攻毒吗?” 她打量着我,问道:“会有效果吗?” “当然有效果,你要是肯回来接受治疗的话。” 于是她不管那是什么东西,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就喝了下去,然后走了出去。我来到店堂前面。 “得手了吗?”乔迪问。 “什么得手了?”我说。 “嘿,别装蒜了,”他说,“我又没占你份儿的意思。” “哦,你是说她,”我说,“她只是想要点儿药。她患了痢疾,下痢不止,又有点儿害羞,不好意思在陌生人面前说起。” 管它三七二十一,这是属于我的夜晚。于是我帮老头子核对好账目,把帽子戴在他头上,八点三十不到就让他出了店门。我陪他一直走到街角,看着他走过两盏街灯,然后消失不见了。接着我赶紧回到店里,等到九点三十分,把前门的灯关了,锁上门,只留一盏灯在里面亮着。我来到店堂后面找来些爽身粉,塞进六颗胶囊里,又稍微打扫了一下地下室,这样就万事俱备了。 她十点钟准时来到,钟声还没有敲完呢。我开了门,她走了进来,走得很快。我往门外张望,没有一个人影,除了一个穿背带裤的男孩坐在街沿。我问他:“你要买什么?”他不吭一声,只是望着我。我把门锁上,关了灯,来到后面。她在那里等着我呢,这时她不再盯着我看了。 “药在哪儿?”她问。 我把那盒胶囊递给她,她把盒子拿在手里,仔细瞧着胶囊。 “你敢肯定这药有效吗?”她问。 “当然,”我说,“等你做完其余的治疗。” “在哪儿接受治疗?”她问。 “在地下室里。”我说。 56.瓦德曼 现在宽敞多了,也明亮多了,可是店铺都黑黑的,因为人都回家了。店铺是黑的,不过当我们走过的时候,有灯光照在橱窗玻璃上,灯光来自法院四周的树林里。那些灯蹲在树上,不过法院的楼房是黑黑的。法院上方的大钟四面都看得见,因为它是亮的。月亮也是明亮的,不算太亮。达尔被押去杰克逊了是我哥哥达尔是我哥哥不过它高高挂在天边,照在铁轨上。 “咱们往那边去吧,杜薇·德尔。”我说。 “去干什么?”杜薇·德尔问道。橱窗里铁轨闪亮闪亮的,红色的小火车停在铁轨上。不过她说圣诞老人是不会卖给城里孩子的。“可是要到圣诞节,小火车才会出现在橱窗里,”杜薇·德尔说,“你只有等到那个时候,他才会把小火车带回来。” 达尔去了杰克逊,很多人都没有去杰克逊。达尔是我哥哥。我哥哥去了杰克逊。 我们走过的时候,蹲在树上的灯光也跟着转动,四边都一样亮。灯绕法院一周,然后你就看不见灯光了,不过你在远处黑黢黢的窗玻璃上还能看见反光。人们全都回家上床睡觉了,除了我和杜薇·德尔。 乘火车去杰克逊。我哥哥 这家商店的后门有一盏灯。橱窗里摆了两大瓶苏打水,一瓶红色的,一瓶绿色的。两个人喝不了这么多,两头骡子也喝不了这么多,两头母牛也喝不了这么多。 有个人来到门边,他看了一眼杜薇·德尔。 “你就在这外面等着。”杜薇·德尔说。 “我干吗不能进去?”我问,“我也想进去。” “你就在这外面等着。”她说。 “好吧。”我说。 杜薇·德尔走了进去。 达尔是我哥哥。达尔疯了 走路比坐在地上累多了。那人站在打开的门口,打量着我,问道:“你要买什么?”他的头发油光油光的,珠尔的头发有时候也油光油光的,卡什的头发从来不会油光。达尔去了杰克逊我哥哥达尔他在街上吃香蕉。杜薇·德尔说,你吃香蕉不好吗?你等到圣诞节吧,那时小火车就会出现在那儿,你就会看见了。那时我们就有香蕉吃了,我们会有一大口袋香蕉,我和杜薇·德尔。他锁上了门。杜薇·德尔到了里面,接着灯光熄灭了。 达尔去了杰克逊。他发了疯,还去了杰克逊。许多人都没有发疯,俺爹、卡什、珠尔、杜薇·德尔和我都没有发疯,我们都没有去杰克逊。 我听见那头母牛的声音有好一会儿了,蹄子啪嗒啪嗒敲打在街道上。之后母牛进入了广场,慢慢走过广场,它低着头走,啪嗒啪嗒。它哞哞地叫。它叫之前广场上什么也没有,不过也不是空空的。它叫了之后,现在广场空空的了。母牛继续走,啪嗒啪嗒响着,哞哞叫着。我哥哥是达尔。他乘火车去杰克逊,他不是乘火车去发疯的。他是在我们大车上发疯的。达尔杜薇·德尔进去了好久好久了,母牛也走远听不见了。好久好久了,她去里面的时间比母牛在广场上走的时间还要长,不过没有空荡荡那么长。 杜薇·德尔终于出来了,她呆呆地看着我。 “现在咱们该到那边去了吧。”我说。 她呆呆地看着我,说道:“不会有效果的,狗娘养的!” “什么不会有效果,杜薇·德尔?” “我就知道不会有效果的,”她说,两眼茫然,“我就知道。” “咱俩往那边去吧。”我说。 “咱俩该回旅馆了,天晚了,还得悄悄从后门溜进去。” “咱俩干吗不能随便走走看看?” “你吃香蕉不是更好吗?不是更好吗?” “那好吧。”我哥哥疯了,押去了杰克逊。杰克逊远得很,比发疯还远。 “不会有效果的,”杜薇·德尔说,“我就知道不会有效果的。” “什么不会有效果?”我问。他坐火车去的杰克逊。我还没有坐过火车,可达尔坐过了。达尔。达尔是我哥哥。 57.达尔 达尔109到杰克逊去了。他们把他押上火车,他大笑,走过长长的车厢时还在大笑。他经过时,人们的头都像猫头鹰的那样转过来。“你在笑什么?”我问道。 “是呀是呀是呀是呀是呀。” 两个人把他押上火车。那两人都穿着搭配不当的外套,裤兜右边的口袋鼓了出来。他们脖梗有条线,好像最近同时给他们理发的师傅都有卡什那样的墨斗线似的。“你是在笑那两把手枪吗?”我说。“你干吗要大笑?”我问,“是不是因为你憎恨大笑的声音?” 他们把两个座位拼在一起,好让达尔坐在车窗旁边笑个够。他们中间的一个人坐在达尔的旁边,另一个坐在他的对面,背对着火车行驶的方向。一个人必须背向而行,因为这个州的钱币每个正面都有一个背面,每一个背面都有一个正面。他们是用州政府的钱乘火车的,这些钱都在乱伦。一枚镍币的一面是个女人,另一面是头野牛。两个都是正面却没有背面,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达尔有一副小型望远镜,他打仗时从法国弄来的;里面有一个女人和一头猪,两个背面却没有正面。这我可知道是怎么回事。“达尔,你笑的是这个吗?” “是呀是呀是呀是呀是呀是呀。” 大车停在广场上,套上的两头骡子一动不动,缰绳绕在座位的弹簧上,大车的后部朝向广场。这与别的一百多辆大车看上去没有什么不同,珠尔站在大车旁边看着街道,跟那天在城里的任何其他人也没有两样,可是仍然有不同的地方,非常明显。这辆大车有火车即将离站时那种绝对错不了的气氛,也许是因为这时坐在座位上的杜薇·德尔、瓦德曼和躺在车里被单上的卡什都在吃香蕉,满满一纸口袋的香蕉。“达尔,你是不是在笑这个?” 达尔是我们的兄弟,我们的兄弟达尔。我们的兄弟达尔被关进了杰克逊那儿的笼子,他一双污秽的手轻轻地搭在静寂的格缝上,两眼朝外张望,嘴里吐着白沫。 “是呀是呀是呀是呀是呀是呀是呀是呀。” 58.杜薇·德尔 他看见我的钱时,我说:“这不是我的钱,这钱不属于我。” “那会是谁的?” “这是科拉·塔尔的钱,塔尔大娘的,我帮她卖蛋糕得来的。” “两个蛋糕能卖十块钱?” “别碰这钱,它不是我的。” “你根本没有带什么蛋糕,全是谎话!你纸包里装的是你那些礼拜天穿的好衣服。” “不许你碰它!你要是拿了就是贼!” “我的亲生女儿骂我是贼,我的亲生女儿呀。” “爹,爹。” “我供你吃供你住,我爱你关心你,我自己的亲生女儿,我那刚闭眼的老伴的亲生女儿啊,就在她娘的坟头骂我是贼。” “我跟你说了,这钱不是我的。要是的话,上帝作证,你可以拿去。” “你从哪儿弄来十块钱的?” “爹,爹!” “你不愿告诉我。是这钱来路不正,你不敢告诉我吗?” “我跟你说了,这钱不是我的。你怎么就不懂这话的意思呢?” “就像我用了不会还你似的。可她竟然骂她亲爹是贼!” “我告诉你,我做不到。我跟你说了,这钱不是我的。上帝作证,是我的你就拿去。” “给我我也不要。我的亲生女儿吃了我十七年饭,还不舍得借我十块钱。” “钱不是我的,我做不到。” “那是谁的?” “别人给我的,要用来买东西的。” “买啥东西?” “爹,爹。” “不过是借来用用。上帝有眼,我恨自己的亲骨肉骂我。可是我供养他们向来不吝惜。我高高兴兴地供养他们,从没有什么舍不得的。现在好了,他们居然拒绝我。艾迪呀,你死了倒好了,艾迪。” “爹,爹。” “上帝呀,还是死了的好。” 他拿了钱,走开了。 59.卡什 我们当时停下来去借铁锹的时候,就听见那屋里在放留声机;我们用完铁锹,俺爹说道:“我看还是我拿去还吧。” 就这样,我们又要去那栋小屋那儿了。珠尔说道:“咱们现在得把卡什送到皮博迪那里去。” “耽搁不了一分钟的。”俺爹说着下了大车,这时屋里没放音乐。 “让瓦德曼去还吧,”珠尔说,“他花不了你去的一半时间。要不这样吧,你让我——” “我看还是由我去还的好,”俺爹说,“当初是我借的。” 我们于是坐在大车里,可是现在屋里没有放音乐。我看我们家没有留声机是件好事,要是有,我老是会听,什么活儿也完不成的。我知道听点儿音乐是人生一大享受。比如说,一个人累了一天回到家里,晚上闲着,一边休息一边听点儿音乐,哪有什么能比这更让他轻松愉快的呢?我见过留声机合起来就像个手提箱似的,把儿什么的全有,无论你想去哪儿都可以提上。 “你认为他在干啥?”珠尔问,“换作我,到现在我抱着铁锹来来回回走十趟都够了。” “让他慢慢干吧,”我说,“别忘了,他腿脚可没有你利索。” “那他干吗不让我拿去还呢?咱们得把你的腿固定好,明天才好动身回家。” “咱们有的是时间,”我说,“我想知道分期付款买那机械玩意儿得花多少钱?” “分期付款什么?”珠尔问,“你要用来买什么?” “谁说得准呢,”我说,“我相信我只消花五块钱就可以从苏拉特手里买到一台。” 说到这里,俺爹回来了。于是我们就去找皮博迪。我们到那儿时,俺爹说他要去理个发修个面。当天晚上,他又说要去办点事,说话的时候稍微把目光从我们身上移开,他头发抹了油,梳得光溜溜的,身上喷了香水怪好闻的,可是我说,随他的便吧。我自己也不介意多听一会儿音乐。 就这样,第二天一早,他又出去了。接着他又折身回来对我们说,把车套好,准备出发,他会回来同我们会合的。他们去套牲口的当儿,他对我说: “你身上恐怕没有多余的钱了吧?” “皮博迪刚给了我一些,刚好付旅馆的钱,”我说,“咱们也不需要花钱了吧?” “对,”俺爹说,“对。咱们不需要花钱了。”他站在那儿,但没有看我。 “要是咱们还需要买点什么,我看皮博迪也许——” “不需要了,”他说,“没有别的开销了。你们过一会儿都到街角等我吧。” 接着,珠尔套好牲口来到我身边,他们在大车里给我铺了张垫子;我们驾车穿过广场来到俺爹说的那个街角,坐在车上等他,杜薇·德尔和瓦德曼一边等一边啃香蕉。不一会儿,我们看见他俩从那条街走过来了。俺爹这时一脸硬充好汉而又有点做贼心虚的神色,就像从前他干了什么他知道俺娘不喜欢的事儿那样。他手里还提着一只小箱子。珠尔困惑地问道: “那是谁呀?” 这时我们才明白使他看起来异样的不是手里的箱子,而是他的一张脸。珠尔惊叫道:“他装上假牙了!” 一点儿不假。他一下子显得高了一头,头似乎也昂了起来,既羞愧又神气。接着,我们看清了他身后的女人——一个体型有点像鸭子的女人,全身打扮齐整,手里提着另一只箱子,一双鼓突得厉害的眼睛像是要瞪得男人在她面前不敢说话似的。我们都傻乎乎地呆在车上看着他俩,杜薇·德尔和瓦德曼惊讶得嘴巴半张,吃了一半的香蕉拿在手里。这时她从俺爹背后走了出来,那双眼睛看着我们,像是在威逼面前的男人一样。接着我看清了她手里提的箱子,就是那种小巧轻便的留声机。真是不假,闭合起来严严实实,像是张精美的画。往后每当一张邮购的新唱片寄来,我们大冬天就会坐在屋里听新唱片。这时我总会想起达尔,多可惜,他不能跟我们一起享受。不过,这对他也许更好些:这个世界不是他的世界,这种生活不是他的人生。 “这是卡什、珠尔、瓦德曼,还有杜薇·德尔。”俺爹一一介绍道,既有些羞愧又不乏神气,假牙什么的样样都有了,就算他还不好意思正眼看我们。他接着说道:“来见过本德仑家的新婆娘吧。” 译后记 这在中国是一个重译本。当初答应重译《我弥留之际》之前,颇有犹豫,因为初译者是李文俊先生。中国的福克纳译介工作可以说肇始于李文俊先生,随后又是他先先后后译出多部福克纳的代表作品。文俊兄是我的学长,又是多年的好友,他译过的作品,我是不敢轻易重译的。只是后来出版者一再鼓励,我才答应下来。 翻译福克纳的小说是个很费劲的活儿,早有过亲身体验。译了《八月之光》之后,我曾暗暗告诉自己:以后别再碰福克纳的小说了。不知怎的,隔了十年又把福克纳的另一部小说《野棕榈》接下来译了,可还是不感到轻松。幸好,《我弥留之际》的篇幅要短不少,在独自翻译的过程中遇到疑难问题,又有李先生的译文可供参考。所以这个重译本面世之际,我要由衷地感谢李先生做过的工作。 可是既然是重译,得有重译本自身存在的必要。李先生的译文完成于1988年,校改于1994年,迄今已有二十多年了。时隔这么多年,要由李先生自己来修订一遍是最好不过的。我不敢说我做了多少修订,文字上有多少仔细推敲,但我总算得益于这些年的国内翻译研究与实践,重译时有了一些译者的主体意识,更自觉地运用汉语表达。比如汉语的词序,小说一开始的“Jewel and I”,到了汉语译文里就变成了“我和珠尔”。正像2008年北京奥运闭幕式上,刘欢和一位外国女歌手一起演唱的那首歌,用英文演唱是“You and I”,用汉语演唱时就成了“我和你”。我在福克纳的原著面前,尽量避免囿于原文,亦步亦趋,时刻意识到福克纳是在用英语进行创作,而我自己是在用汉语从事翻译。英语和汉语是两种不同的语言,虽然有相通之处,但表达常常不是一回事。在追求“信”的同时,我没有严守英语的“主谓”构式,试着多用动词让汉译的句子动起来,出现汉语的流水句式,在句子的形合与意合,在词语的替代与重复等诸多方面都更多考虑到汉语的使用习惯。这样做,译文的效果如何,就看读者的感受了。 我还要借此机会,向译林出版社的信任表示感谢,特别要感谢责任编辑彭波女士,她不辞辛苦,同时为我提供了小说原文的电子文本和复印件,关心小说的翻译,负责整个编辑出版工作,谨此表示谢意。 2012年6月27日于重庆歌乐山麓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